穆雪衣恭敬应下来，想到右相那边每次换药方皇帝都会亲自过问，固然因右相是朝廷中流砥柱，大约也还是有几分师生情谊的。与之比起来，太上皇与皇帝之间的母女情，本就不丰足，更是被杂事消耗殆尽了。
是夜，穆明珠在思政殿偏殿处理完政务，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径直往小殿去，而是步出正殿，似乎打算在白玉阶最高处赏一赏夜景。
正殿门外的廊柱旁，每隔两根立着一名标枪般挺立着的宿卫，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站着宿卫右中郎将秦燕。
屋檐下灯笼的光映在秦燕身上，给他那一袭银白挺括的紧身衣裳染上了朦胧的红光，也掩饰住了他那随着皇帝出来忽然红了的面色。
可是当皇帝的目光向他转来，并锁定在他眉眼之间的时候，秦燕忍不住偏过脸去，担心灯笼的红光已经不足以掩饰。
他不该动的——这不合规矩。
可是现下转回脸来更是奇怪。
秦燕犹豫着，额上沁出汗来。他感到皇帝的目光还在他身上，如有实质。
“秦燕。”皇帝乍然开口，竟是唤他的名。
秦燕应声而出，压着嗓子里的颤，道：“末将在。”
“那日洛阳小比，朕去看过了。你骑射功夫都不错。”
关于皇帝曾微服去观看武举小比的事情，洛阳一直都只是有传闻。秦燕虽然心里盼着是真的，盼着皇帝曾看过他那一日的展示，可究竟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并不知真假。如今皇帝一开口，不但直说她那一日去了，而且她看过他，还夸他“骑射功夫都不错”。
秦燕一颗心发烫，从远处阶下积雪上的灯笼红光，看到近前皇帝丹红的裙裾上来，只仍是不敢抬头，嘴唇张开又闭合，未有一语出口。
不等他想出合适的应答之辞，皇帝下一句话追来，却叫他如坠冰窖。
“这样好的功夫，只留在深宫中未免可惜了。”穆明珠看着青年骤然僵住的神色，放缓了语气，吐出口的语句却没有丝毫停顿，“当初你陪同萧渊出使柔然、高车等国，陆上的事情没什么能难住你了。若是你于水师也有涉猎，以后便前程远大了，不日水师都督邓玦便要离开洛阳，你可愿作为副都智跟随学习？”
秦燕听到最初那一句，只当是皇帝不要他留在宫中了，待到听完似乎还有再召他回来的可能。他垂眸望着雪花一片片落在皇帝裙裾上，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要俯身为如挑去那雪花。这想法实在逾矩，竟叫他自己愣住了。
穆明珠只当他犹豫，又加重语气，暗示般道：“朕对你寄予厚望。”
“臣，胸无大志……”秦燕开口，眉毛上的雪花正在融化化作一滴商水珠。沿着他被火灯笼映红的脸颊慢慢滚落下去，“能于宫中为一宿卫，已足平生之愿……”
这不在穆明珠意料之中。
她愣怔一瞬，温和笑道：“据朕所知，你与你兄长本是水乡之人，如今往水师中去，岂不正相宜？”她还是想劝秦燕出宫，这对他好，不管是事业上还是感情上。
听话听音，皇帝两度提议，若是朝中那些人精，早已明白皇帝虽然是在问，其实已经是命令，即便是真有难处，当下最好也还是应了，下来之后再想转圜之法。
秦燕浓眉深皱，本就低垂的头颅愈发感到压力般低下去。
“臣……”他只是一个宿卫，哪怕顶着右中郎将的头街，又如何能与帝王的意志相抗衡呢？
穆明珠负手身后，已经转眸去看廊外的落雪。
“臣身有旧疾，不宜往湿气聚集之所生活。”秦燕牙关紧咬，盯着往皇帝裙裾上扑去的雪花，面色潮红。
他身上的旧疾，源自当初舍命为皇帝挡的那一刀。
自那次救驾之后，秦燕从未以此为倚仗要求过什么。
现在他逼不得已，祭出了旧事。
若以权势而论，无人能压过皇帝的意志。
他只能以情求之。
秦燕说了这话，自己也觉着耻，弯腰下去，还有因天威难测而生的畏惧。他就像是深秋水塘中最后一根芦苇，已经半身倒伏水中，却仍倔强地不肯死去。
良久，他听到头顶传来轻轻一声叹息。
皇帝转身向思政殿中走去，丹红裙裾上积下的雪花簌簌而落。
小殿院中，齐云已在青松下久候，靴子已被积雪埋过一指深。
他望见穆明珠，神色一瞬间鲜活起来。
穆明珠上前牵了他的手——齐云身体强健，虽在雪中久立，紧握的掌心却还是暖融融的。
“跟秦燕说了几句话，便回来迟了。”穆明珠虽然知道齐云爱吃醋，但这种小事儿并不瞒他。
她近日回小殿的时辰很固定，与其让齐云越猜越慌乱，倒不如直接告诉他事实。
“哦。”齐云应了一声，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来，牵着穆明珠的手等她走到身前两步处，忽然弯下腰去，给她看自己眉梢的雪花低声道：“好凉。”声音轻轻柔柔，带一点气音，像是撒娇。
他的眉隐隐透着黛色，使人想起春日的远山和暮色时分的天空。
几片将融的雪花挂在眉梢，似水，似冰，又似花，洁白的、透明的。
穆明珠以唇吮去了他眉间的雪。
她微微跛脚，手压在爱人肩头，滚烫的唇贴上寒凉的眉，给双方带来触电般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