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病倒确实很忌忧思多虑。
谢青绾第二日缓了半天,于是仍旧如平常一样懒歪歪地过着闲散日子。
康乐长公主似乎渐渐不再畏惧她这位执掌大权、生杀予夺的皇叔,亲自向摄政王府递了拜帖,过府与她相会。
此番前来探望,大约是提早来问端午的安。
午间正是闷热的时候,谢青绾便同她手挽着手,沿着王府花园的林荫,往苍郁浓林间那座红砖古拙的雅亭而去。
鹤隐亭临立露央湖畔,时有清风杂着凛冽水汽抚卷轻掠,那道林荫像是一柄横切的刀刃,将外头闷热炎阳与此处清爽凉意切割开来。
顾菱华一踏入亭中先被这样的凉风吹得微眯起眼。
她无甚拘束地落座石凳上,瞧见这位皇婶病恹恹的,少气无力,不由问得:“皇婶这是怎么了?”
谢青绾含笑摇一摇头,将解暑的绿豆汁推到她手边,柔声道:“别担心,暑日里的老毛病罢了。”
天热起来便格外没有力气。
她而今已养好了许多,从前最严重的时候,每日连起身都觉无力,略一走动便要眼前发昏,每日里只得卧床。
苏大夫说是娘胎里带来的气血不足之症,又脾虚不能受寒,酷暑里也轻易用不得冰鉴。
可谓难捱。
顾菱华叹一口气,瞧她因为服药连最是解暑的绿豆汁都不能动半口,又是一叹。
谢青绾被她逗得轻笑,指尖轻点了下她眉心,调侃道:“小小年纪,怎么比朝中那些个白胡子还要老气横秋的。”
她嗅着风中清凛不带半分热意的水汽,淡青色玉雪纱裙微微拂动。
“康乐来得正巧了,这几日花开得好,我吩咐阿蕊与阿杏提早备下许多素色丝线来,正要染五彩绳编长命缕呢,要一起么?”
顾菱华有些好奇地抬起眼睛:“宫中的长命缕都是内官提早备下了,端阳节前日一同发下来的,我倒未曾亲手做过。”
她生出些艳羡来:“皇婶每年都会自己做这些么?”
谢青绾支着轻轻点头:“祖母出身樾湖,说是樾湖民俗如此,在我幼时便每年都亲手编了长命缕。”
她耳濡目染,年岁很小时便有样学样,歪歪扭扭地编过一条,至今都被祖母很是珍重的收在妆奁里。
前院老臣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后院却在树荫与湖风间铺起玉席,以地为座。
谢青绾捣着染花,素蕊便侍奉在旁侧为她轻摇着团扇,再一同等着婢女将煮染好的丝线奉上来。
顾宴容来后院找人时,便瞧见她沾着满手满襟的各色染料,埋着脑袋极为认真的编织着甚么。
顾菱华便一袭红裙,很近地同她挨在一起,学着她的手法,歪七扭八地绕出一条四不像来。
认真又专注,近乎亲密无间地靠在她肩膀上。
顾宴容顿了顿,立在亭外略微抬起眼来。
他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不准一众侍候的丫鬟婆们通传,只负着手缓步踏上鹤隐亭的石阶。
谢青绾全无察觉,正一手捏着自己还未编好的长命缕,一手指尖轻点了点顾菱华手中那条,告诉她:“这里,该绕到左边去的。”
顾菱华才一点头,忽然感知到身后那道轻淡却不容忽视的目光。
她回头,瞧见某位杀神神色轻淡,一步一步极尽缓慢与从容地踏上石阶,朝她走近。
他一手负后,目光定定落在她抱着皇婶手以及搁在皇婶颈窝里的下巴上。
她没来由地发怵,又往皇婶怀里躲了躲。
湖外日色渐暖,日上中天后开始缓缓下坠,虽不如午时热些,却也尚不至于发冷。
谢青绾有些奇怪地张开怀抱来,拍一拍她肩角道:“康乐冷了么?”
她一双纤指被染得五色驳杂,拍她时隐约印下一个小巧的五指印。
如此看来,袖口错乱的染痕大约相应便是顾菱华扯她时留下的。
顾菱华只是摇头。
谢青绾似有所觉地回眸看过去,瞧见这位近日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摄政王,正云淡风轻地低眸望着她。
她鼻尖都不可避免得蹭上了颜色,盘坐在玉席间显得小小一只。
脏兮兮的,唯独一双圆眼明澈如镜湖:“殿下。”
她眼底写着笑:“今日好早,是忙完了么?”
顾宴容略一颔首,那点凉意被他遮掩得一干二净。
他很自然地在谢青绾旁侧的石凳上落座,像是守护蔷薇的一堵高墙:“绾绾在做甚么?”
谢青绾被他当着康乐的面亲昵又不加避讳地唤绾绾,耳尖红了红。
她扬起手中编了大半的五彩绳给他瞧:“在织长命缕。”
顾菱华忽然开口道:“那康乐便先行告辞……”
谢青绾却握住了她的手腕,关切问道:“康乐不是想要亲手编好长命缕,送予太后娘娘么?”
顾菱华正有些为难,便瞧见皇婶拿脏兮兮的手指去牵那道黑袍,攥皱了平整的锦料,顺道印上了一点染料的痕迹——细看时轻易能瞧得出来。
她湿漉漉地抬起眼来,嗓音细软地支使道:“殿下公务繁冗,想必也有些乏了,这里清风正得宜,沏一壶茶来,多坐片刻好不好?”
这位前来捉人的摄政王于是在石凳上暂且坐定,拈起她所用的秀气茶盏,把玩一样拨弄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