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努力止住眼泪,从揉乱的衣襟里摸出一方巾帕来,自己将眼尾、鼻尖连同泗淌到耳根的泪痕仔细擦干净。
见他不动,又将他沾着她泪水的手指也细致地擦过。
乖得不像话。
顾宴容垂眼看她叠好帕子搁置于枕边,忽而抬手将人整个提溜进怀中。
她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睡下许久却仍旧浑身都冷,仿佛唯有微弱跳动着的心脏是温热的。
顾宴容难得凝了凝眉,将这颗冰疙瘩往怀中摁了摁。
她不知缘何嗜睡,直至天光大亮时才恹恹醒来。
顾宴容仍旧在树下习字。
谢青绾便捉着裙摆,乌发披散着凑近他身侧。
犹如放下戒心的小动物一样,亲近而仰赖地绕在他腿边,直等到他笔锋止住,搁下了手中木枝,才扯着他衣袖道:“殿下。”
她仰着头,精神隐有些萎靡,开口时的嗓音都气弱,眸光却盈盈明澈:“日头这样好,可以晒被子。”
没人能拒绝这样的目光。
晒过的衾被隐隐透出松软,谢青绾两手抱着北边,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凝望他将墨发擦干,神情冷峻地走近。
才一凑近,先有冷冽的水汽与混杂的皂角气息无孔不入地裹挟上来。
谢青绾轻嘶打了一个冷战,不可置信地张大眼睛:“殿下用的冷水……”
话音未毕,顾宴容倏然抬手,粗砾的指腹裹着冷意轻点了下她的鼻尖。
触感间略高的温度令他微顿。
少年俯首低眸,看她轻呜着慌不择路地往里侧去躲,又在回温时眼巴巴地挪到他身侧来。
今夜殿中无灯。
顾宴容听着她沉睡时浅而平缓的呼吸声,轻捻了捻指腹上她吐息洒落的余温。
他张了张口,似尝试又似不忍惊扰一般,只无声念了两个字。
那口型是,阿绾。
她睡得很熟,依偎在他怀中细小如开在幽庭冰冷的砖石里的一芽郁郁葱葱的花。
这里于是不再是一片死地。
第三日仍旧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她有些蔫巴地窝在椅上,同衾被一起暖融融地晒着太阳。
顾宴容折枝为剑,翻挽时凌厉果决行云流水,余光却始终遥遥将那抹人影收纳其中。
谢青绾正阖眸假寐,却忽而起身掩唇咳了两声,接着是摧枯拉朽般难以抑制的咳声,肺腑震颤。
呼吸还未平复,下一瞬便毫无预兆地呕出大片的血渍来。
倘若没有蛊毒,他大约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她近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败下去,犹如被抽尽了生机与生命力一般,眼睫都无力地垂落,单薄得一触即碎。
血渍绽开成朵,在午间的日色里殷红而刺目。
顾宴容立在她身侧,脊背紧绷如那截笔直而脆弱的枯木。
他神色依旧淡漠,缄默如一尊坚石凿刻的死物,静立的片刻在他幽深难言的目光里被无限拉长。
他缓缓俯身,指腹轻触她唇角斑驳的血迹。
谢青绾意识昏沉。
触在她唇上的手温热粗砾,不可察觉地微发着颤,艰难抿去了她唇角的黏腻血痕。
她终在天将暗落时等来了心心念念的祖母。
幽庭封闭四年的重重禁锁打开,皇宫禁卫铁甲漆黑,刀锋冷白,乌压压将这位清冷而瘦削的少年九殿下围困中间。
剑锋离咽喉不过半寸。
幽庭外,宫人纷纷伏首称镇国公。
谢安道自释兵权,换回了幽庭中病弱垂死的小孙女。
他两鬓花白,小心接过奄奄一息的谢青绾时,半生戎马淬炼的一身杀伐之气都收敛淡退。
随行的御医拥上来,拿狐裘将人裹好,先喂一盏药下去。
谢老夫人红了眼睛再不忍去瞧,掩面拭泪轻唤了声阿绾。
车帘合拢,辘辘驶入那条不见尽头的宫道。
谢安道却回过身来,越过幽庭深门与重兵把守,遥遥望了眼那道孤孑清瘦的身影。
他目光复杂,在深门外停驻半刻,最终朝那扇徐徐关闭的门颔了颔首。
日色暗下。
顾宴容在枯枝的灰影里漠视那幽禁的锁重重落下。
院中被冬日暖阳晒得松软的衾被复又冰冷下去,这座残败的宫殿重归于死寂。
凛冬寒夜的露气侵袭而来,他长久地立在院中,低眸看了眼指腹上残存的那点血渍。
她的血。
有温和厚重的手掌按上他的肩角,裴濯甫苍老而儒雅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是殿下传的信罢。”
他温声评判道:“运筹帷幄,不着痕迹。”
顾宴容缄默未答,只仰头望了眼高远的夜空。
云浓风轻,今夜无星也无月。
这是他四年幽禁间,第一次动用力量,传信镇国公府。
却也仅限于此。
这位通彻天地古今的当世大家、他的启蒙之师,在浓云蔽月的夜幕里与他比肩而立,衣袖盈风。
他平静道:“殿下开始变得,像一个执棋者了。”
是么。
乌漳蔽日,乾坤倒错,他要做的尚远不止于此。
第89章 男主视角(三)
幽庭漫漫十二年。
他果然沿着老师预指的轨迹,如一个迷雾后的执棋者,凭智谋与母家之势襄助顾景同架空昭帝,登临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