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绾惊得忙手脚并用地攀绕上那条臂膀。
他动作一顿。
她攀附上来的力气几近于无，却柔软如某种初生的幼崽一样，被江南湿冷的冬日浸泡透了，裹挟一身的寒气，连呼出的热气都凝成冬日旷远天空里转瞬即逝的袅袅雾气。
幼小，病弱，却有极富节奏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与骨骼，清晰传达而来。
活生生的。
仿佛是峭壁岩缝里一朵孤独的、小小的花，有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顾宴容将人带回房，合拢的门窗勉强阻隔了寒风与寸缕寒气。
他放下人，便只遥遥立在原地，看她将手心呵热，又去暖冻得微红的耳尖。
他忽而没头没尾地开口道：“叫甚么名字。”
第88章 男主视角（二）
她正拿呵热一点的手心暖着耳朵,循声仰起脸来。
幽庭残败，这座弃置经年的宫殿近无人气，冰冷如一座深而幽晦的地宫。
她呼吸很浅,吐息时鼻尖隐有转瞬即散的薄雾，仰头慢吞吞地望他。
她收回捂在耳尖的手,眉眼盈圆神情温顺，嗓音也轻：“叫阿绾。”
祖母同母亲都这样唤她。
顾宴容低敛着眼睫，不知有没有将这句很轻的回答收入耳中。
他慢条斯理地行至那张书案旁缓缓落座,却并不急于开口。
还未启蒙的谢家阿绾咬着唇瓣思忖了片刻,试探着补充道：“谢青绾。”
她披着柔软而得体的披风，立在这座空大的宫殿间显出格外的秀气与幼小来，两手揣在烟粉芍花刺绣的手捂里,安静得出奇。
顾宴容信手翻开一页书。
他冰冷,瘦削,眉眼漆黑，久不见天日的冷白更衬得这双眼深邃许多。
带着隐隐的压迫力。
不远处未得到回应的小小一颗团子肉眼可见地低落下去。
她垂着脑袋乖立在原地,不敢搅扰他分毫。
顾宴容抬手翻过一页书,目光一错不错地凝在那细密的字迹间，却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坐。”
谢青绾轻啊了声,如蒙大赦般小跑着凑过去,有些吃力地坐上书案另一侧的木椅。
他不再开口,只借着窗外明亮的日色将这卷书从头至尾读完。
掩卷时天光都暗落下去。
顾宴容点燃壁上残烛,起身时路过蜷在椅中睡着的那一小团。
她睡得不很安稳，细指揪着披风,仿佛竭力想要将自己裹得再紧一些,下颌都埋进领间。
他久居幽庭,从此再未见过生人,便也无从知晓是否寻常人家四岁稚子都是这样幼小可怜的个头与模样。
顾宴容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
他长身立于椅旁，俯视这堪堪占据木椅一角的小团。
抬手，掌心擦过她微冷的乌发。
原本蜷作一团的人忽而动了下，循着温度将耳朵贴进他手心里。
触感冰凉。
耳尖、脸颊乃至埋在领间的下颌，简直无一处不冷。
门外响起笃笃的两道叩门声：“殿下，当用膳了。”
在他手心里眯着瞌睡的谢阿绾受了惊扰，眼睫乱颤。
饭是冷的，这位出身尊崇的少年九殿下神色却很淡。
他平静而从容地用过膳，侧眸看她小口啄饮着稀薄的汤茶。
胃口很小，残烛昏光下折落的影子也秀气可怜，眉目垂萎，神情困倦。
顾宴容一手搭在桌角，静如一尊凿刻的石像，直至那豆残烛将近时，才终于开口道：“困了便去睡。”
谢青绾裹着披风，仰头望向他的目光宛如某种无助的幼兽。
练完剑时夜色渐重，殿中那盏豆大的残烛早已燃尽。
今夜月色很明，如霜又如丝绸一般覆落满室。
顾宴容踩着满地空明淌动的月光走近床榻，果然瞧见角落里蜷在被下沉眠的人。
衾被揭开时有短暂的窸窣声，下一瞬，冰冷的水汽与凛冽的皂角气息毫无预兆地逼近。
他才冲了冷水。
谢青绾霎时打了个寒战，昏倦中往被底躲了又躲。
这只小鬼“出逃”至今仍未见有人寻来，那位大约已是打定主意，要放任她自生自灭。
谢府上下百十口人，为迫使谢安道自释兵权，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开始罢了。
顾宴容近乎冷漠地想道。
夜幕里的幽庭寂如死地，他阖眼才酝酿起睡意，忽而敏锐地捕捉到一道刻意压低的抽气声。
枕侧有几不可闻的啜泣声。
他无声睁开眼睛，情绪不明地听了片刻。
长指谈过去，果然在她受惊的愣神间摸到了满手的水痕。
顾宴容侧支起身，借着微薄的月光看清了情形：这只瞧上去安静稳定的小东西此刻正叼着被角，无助又伤心欲绝的模样。
他欲起身点灯，旋即意识到那支最后的烛火早已烧尽了。
顾宴容垂眸扫了眼指尖沾染的泪花，不再有旁的动作，只定定注视着她道：“怎么。”
他在谢青绾呜咽断续的叙述里勉强分辨出“冷”、“害怕”、“想要祖母”。
眼泪啪嗒。
顾宴容一动未动，只居高临下地俯视蜷在角落、泪水涟涟的小团，语气很淡：“别哭。”
他言简意赅，却似乎并不冷漠，平缓的嗓音间仿佛无端透出安定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