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又多了一丝苦涩:“我生为贱籍,就算逢大赦也不能脱籍,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不过临安是伤心之地,金陵和汴都,或许更好些。”
昨日落葬之时,周檀才发现原来小叶也出身官宦家族,只是母亲怀胎之时,家门便突遭横祸,男子斩首,女子没入教坊,不得自赎。
他昨日东奔西走,也只是勉力为她换了从临安到金陵的文书。
周檀叹了口气,点头:“我在金陵有一未曾相见的好友,我已修书一封,你到了便拿着去寻他,请他照顾一番。”
白家在金陵是大家族,定能帮小叶寻到人,白沙汀听闻自己远方有堂兄弟,颇有兴趣,几年前便寄信来过。
周檀也回过几封,深觉此人虽然言辞轻佻,但有几分文气在,倒是值得相交的对象。
小叶收了信,在上船之前忽又端正跪下,冲二人行了个大礼。
“多谢公子……相救之恩,他年若我对公子有用,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渡船远去后,周杨揽着周檀的肩膀往回走,啧啧称赞:“小叶姑娘生得虽不是闭月羞花,但当真是我见犹怜,兄长你……”
周檀黑着脸道:“你小小年纪,倒是想起这些事来了。”
周杨表示冤枉:“我什么都没说,你自己着什么急?”
兄弟俩插科打诨地从码头往街市走,周杨路过小摊,还顺手买了几个肉包子:“这天色,母亲定然没起,带回去便不用让韵嬷嬷做早饭了。”
周檀迟疑道:“昨日夜里……我似乎听见了马蹄声,父母亲是不是出府去了?”
周杨回道:“啊?我没有听见……我说呢,今日早上出府,确实觉得府中安静,没有听见父亲舞剑。”
二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昨日与周檀一同饮酒的好友却突然在身后拍了他的肩膀,他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已经找了他许久。
“檀郎,檀郎!你……你快去县衙,快去县衙瞧瞧,出、出事了!”
周檀虽少时纨绔,但性子总归沉稳,与他交好的几人也是如此,少见如今情态。他瞧着对方惊恐不已的神情,感觉心“咯噔”一声,沉沉地往下坠去。
【05·梦魂去】
积雪未化,迎春已开,周檀记得那一日是晴好天气。
周杨跪在他身侧,撕心裂肺地吼着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哭声、议论声、嘶吼声,嘈杂一片,他跪在漩涡的中心,感觉到一阵空洞的茫然。
熟悉的声音似乎还在他的耳边萦绕。
“檀儿,今日你初到学堂,母亲送你一副字,望你今后持身、守正,无论在何境地之中,都要牢记我今日的教诲。”
“母亲……”
“这字出于《论语》,‘笃信好学’,是要你……”
“我一定会牢记母亲教诲的。”
“后半句是……‘守死善道’。”
……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不能隐。”
“母亲!”
“大公子,大公子!”
有府衙的人过来摇晃他的肩膀,周檀迟迟地抬起头来,行尸走肉般跟着他入了内堂。
周恕在临安时乐善好施,声名不错,府衙知他是凌霄军遗将,也颇为尊敬。
“大公子,节哀顺变……此时多说未免残忍,但是性命攸关,我却不得不多言。令尊死于脖颈处致命一刀,周身有打斗痕迹,令堂……好像是自己跳下了山崖,我们从她的身上,找到了一封血书。”
听到这里,周檀才反应过来,抓住他面前临安通判的手:“血书……在哪里?”
那通判叹了口气,叫人将东西呈上来,口中还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临安百年安泰,少见贼匪,大公子不妨自己也想一想,令尊和令堂可有什么仇家吗?”
血书是白湫撕了一块裙角所书,字迹歪曲,杂乱不堪,周檀捧着那块血书,手抖得厉害,半晌才能够读下去。
“吾儿得见……今日惊闻……不能尽述,愿儿勿入山林、勿念往事。”
“沧海横流……当守本心……湫绝笔。”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周杨捧着那块血书,双目通红,“母亲是让我们……不要寻仇?这桩公案分明蹊跷,州府为何不能遍搜山林、寻出凶手?”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抢了一旁差役手中的佩刀:“我不服,我不服!”
“阿杨,够了!”周檀跪在原地,沉沉地喝了一声,他扶着自己的膝盖艰难起身,“先将父亲母亲……好生安葬罢。”
周檀并没有选临安远郊的墓地,反而是将二人火化了,周恕和白湫都并非临安人,魂归故里,骨灰随人,或许更加安定一些。
火化那日风很大,周杨摩挲着身上粗糙的麻衣,抬眼看向对面的兄长。
兄长像是一夕之间变成了大人,一滴眼泪都没掉,眼尾通红、表情淡漠,在周杨扯着衣角唤了好几声后,他才如梦初醒,甚至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阿杨,怎么了?”
“哥哥,”他小声唤道,满心都是茫然,“我们今后,该往何处去?”
“今后?”周檀捧着父母的骨灰,出神了一霎,随后垂下眼睛,非常平静地回答,“从前如何,今后还是如何,你好好读书,若要武试……也未尝不可。再过一段时日,等我去汴都科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