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入沉思,没有继续往下说。
周杨心知兄长的心中仍有别的事情,但是没有追问,反倒是周檀又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阻止州府搜山?”
周杨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年纪小,不懂事……但只要是哥哥要做的,一定是对的。”
周檀顿了顿,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然而事情并非如他说的那么简单。
平素周杨在书院结课之后,总会去城郊的演武场操练一番,他从前在那里结识过军中的朋友,加上周恕的面子,练兵的统领闲暇之余也会给他些指点。
周杨是周恕亲手教出来的,舞枪弄棒都不在话下。
可近一段时日,周檀却发现弟弟很少再去演武场了。
若是直接去问,恐怕他不会说实话,周檀思索了一番,还是设宴请了从前一二好友,想要从他们口中探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上好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含糊透露:“檀郎,你年纪太轻,你们家偌大家业,单凭你与弟弟二人,撑起谈何容易……单说王、李二家本就与你父亲不睦,此时见你二人如砧板之鱼,怎能不蠢蠢欲动?”
周檀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攥紧了手中的酒杯。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人从楼中出来的时候,恰好碰见了素日与周檀不合的李家三郎,李明之。
李家是临安首富,布商出身,近两年不知攀上了汴都哪个大官儿,在临安城中风生水起,连通判都要给几分面子。
李家的长辈倒还好些,小辈却被教得不知天高地厚,李明之一心以为自己是天纵奇才,总在书院大放厥词,羞辱同僚,众人不敢得罪,能忍则忍。
周檀却并不是一个肯忍耐的人。
告别私塾入书院的第一日,周檀遭李明之刁难,于是在书院门口的廊壁上题了一首《呱噪诗》,通篇无一脏字,但众人皆知诗中是谁。
李明之颜面扫地,苦无对策,兼之家中也顾忌周恕身份,不敢招惹,只能暗中记仇,寻觅机会报当年羞辱之仇。
在周家横遭变故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周檀。
周檀面上时常出现的那种气定神闲的高傲已经消失了,李明之端着杯子,十分惬意地打量着。
虽然他仍旧有那种漠视一切的眼神,但从前赖以支撑的底气不足,落入旁人眼中,就成了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大公子——”
李明之带着家仆拦了周檀的路,并未直接翻脸,而是笑眯眯地道:“大公子,许久不见,听闻近日你家中有变,兄长我帮不上忙,就敬你一杯酒罢。”
周檀的目光从他手中端着的酒觞中掠过,眼底浮出几分厌恶神色。
“多谢李公子美意,”他抬手一揖,将礼数做足,“檀近日身子不适,不能饮酒,便不相陪了。”
他抬脚想走,李明之却不肯放过他:“大公子不肯饮我的酒,莫非是看不起我不成?”
见周檀面色不变,他变本加厉,继续调笑:“咱们临安可没有孝期不饮酒的规矩罢?”
提起父母,周檀额间青筋暴起,他勉力忍耐,绕过面前那杯酒,李明之侧身阻拦,推搡之间,酒杯落地,砸出清脆一声响。
周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再顾不得更多礼节,转身便离开了酒楼。
下仆想去追,却被李明之拦住,他笑吟吟地盯着地面上的酒杯,目光中却闪过一丝阴狠之色:“不着急。”
当日夜里,周檀果然在周杨身上发现了些不常见的伤痕。
比武负伤是常事,但他伤在前胸和后腰,明显不是寻常切磋会受伤的位置。
周檀抖着手为十四岁的少年上药,良久才问出一句:“为何……不告诉我?”
周杨趴在床上,没敢回头,只是闷声道:“……是我自己太没用了,告诉兄长做什么,等我练好了功夫,定能将他们这几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打得满地找牙。”
他心绪纷乱,再不能在弟弟面前伪装平静,将手中的药丢给韵嬷嬷和德叔后便独身出了门,打算去寻找从前临安守军中与父亲交好的统领,让他帮忙护着些。
……毕竟只有十四岁,再放狠话,也不过是逞强罢了。
然后他在离家不远的后巷被李明之带人堵了个正着。
萧瑟秋风中,月色昏黄,李明之斜挑着眉瞧他,笑得很开怀:“我倒真没想到,大公子近日还敢不带人自己出门行走。”
一侧的家仆逼上前来,周檀与他们过了几招,但寡不敌众,还是被拽着胳膊摁到了李明之面前。
他高昂着头,因为羞辱,脸涨得通红:“李明之,你放肆!”
“哟哟哟,大公子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呢,真叫人害怕,”李明之接过了一侧仆从递过来的酒壶,捏住周檀的下巴,“方才不是还不肯喝我的酒吗,现在我倒要看看你喝不喝!”
他刚说完,就抬手将手中那壶酒尽数灌了进去。
“咳……”
周檀呛了两口,面露痛苦之色,李明之灌他的并非楼中美酒,而是不知从何处买来的劣等品,酒味冲天,辛辣刺目。
酒液从喉咙中流过,留下冰凉的恶心与颤栗感。
从此之后,他厌倦饮酒,逢饮便易醉。
李明之把手中的酒灌完了,甩手丢了酒壶,哈哈大笑,周檀跪伏在地面上,感觉世界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