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明的声音断断续续,喉咙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哑,“可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的是,船居然慢慢倾斜了……我以为是敌人的炮火打中了船舱,可派了船工去看才知道,居然是船底渗水了!”
此言一出,赵霄恒浑身如堕冰窖。
船底渗水,若不是因为撞上了礁石,那便是造船上出了问题!
周昭明面色怅然,喃喃道:“当时,我立即随船工去看,还带了十几个人去补船、抽水,可都徒劳无功。船沉已成定局,只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差别罢了。”
说罢,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赵霄恒低声问道:“那艘船的船骸,后来搜到了吗?有没有找到船沉的原因?”
周昭明摇头。
“当时,我想着,与其就这样沉船,不如与北僚狗贼同归于尽!所以我便下令,在沉船之前调转方向,狠狠地朝最近的北僚战舰撞了过去!”
赵霄恒面色微怔,他凝视着周昭明疤痕显著面庞,看入了他漆黑的眼眸。
那里仿佛有一片风浪无边的河面,俊朗的青年副将,神色执拗,狠狠挥刀下令,随后,巨大的战船便不顾一切地撞上了敌舰,发出了响彻天际的悲壮之声。
赵霄恒心头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问:“后来呢?”
周昭明道:“我们的船坏得厉害,下沉也越来越快,而北僚的战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时之间,双方都有不少士兵落水。”
“我们北骁军擅长陆战,却很少水战。那些日子屯兵水上,便总有些士兵乘船不适,头晕呕吐,加之鏖战了大半日,已经没了多少体力……一落到冰冷的河水之中,便更是雪上加霜,很多人没坚持多久,便沉了下去。”
“而我运气好些,抱住了一块浮木,被河水一冲,就去了下游……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后来去查过名录,当时船上一共四百一十二人,只有我一人生还。”
赵霄恒心头沉重,道:“周叔……你可知道我元舅后来如何了?”
周昭明无声摇头,“那日河上雾霾太重,稍微离远一些,便看不清了。自出兵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大公子。”
-
密室祠堂里的檀香,已经燃尽了。
赵霄恒立在香案之前,心头好像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视墙上的画像。
这里一共挂着三幅画像,最左边的一幅是他的元舅宋楚天,而中间的则是他的外祖父宋挚,右边那一幅,是他的母亲宋楚珍。
周昭明已经走了,可他的话还阵阵回荡在耳边——
“我生平最后悔的事有两件,第一便是玉辽河一战中,没有守在大公子身旁;第二件,便是没能早些回京,见老爷最后一面。”
“老爷育我长大成人,大公子待我如手足兄弟,宋家于我,恩重如山!只要能让宋家昭雪,我周燃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赵霄恒注视着画像上的宋楚天,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北骁军入城的情景——
那时候的赵霄恒,不过才六七岁,因自小聪明伶俐,便被靖轩帝放在手心上宠着,就算是登上城楼高台,检阅军队入城,也会带着他。
赵霄恒原本乖乖地立在一旁,但听到礼乐声响,便忍不住奔向了扶栏边——
京城中万人空巷,长街上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百姓们面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就为了一睹北骁军的风采。
宋楚天驱马入城,一身银甲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凌冽威严的寒光,就连胯下骏马也是雄姿勃勃。将士们昂首挺胸,军容肃整,步伐划一地入了城,这如雷般的脚步声,带着一股疆场归来的血性与豪迈,百姓们的欢腾之声不绝于耳,裹挟着明快的礼乐声直冲云霄。
年少的赵霄恒激动出声,“快看呀,那是我舅父!”
稚嫩的声音引得他人纷纷侧目。
那时的靖轩帝独宠珍妃,又对宋家格外优待,便默许了他们母子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时常与家人团聚。
元舅宋楚天与仲舅宋楚河很是不同,赵霄恒每次见到宋楚天,他都是一身铠甲,披风猎猎,英武的眉毛微微上扬,眼角总是挂着豪迈的笑意。
他伸出粗粝的大手,笑道:“恒儿,快让舅父抱一抱,看看重了没有!”
也不等赵霄恒回答,便一手抄起了他,扛在肩上,“还真重了不少,好小子!哈哈哈哈……”
小小的赵霄恒双脚乱蹬,“舅父,快放我下来!”
赵霄恒虽然崇拜宋楚天,但却很不喜欢被他扛着,只因他身上的铠甲太硌人,而又满脸的络腮胡子,蹭得人脸疼。
每当这时,一身文衫的宋楚河,便摇着折扇,悠悠笑道:“臭小子再忍忍,快些长大,你元舅就扛不动你了。”
于是,“快些长大”便成了赵霄恒最大的愿望。
在皇宫之中,即便靖轩帝待他比其他皇子亲厚,但终究君臣有别,即便他心里敬爱父亲,却也不敢过分亲近,更谨记着母亲的嘱咐,在其他皇子面前,不可过分出头。
而在宋家却不一样,他可以和同龄孩子一样爬树玩水,打石捕蝉,府中上至外祖父宋挚,下至侍女小厮,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称他一声“小公子”,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被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不需要事事完美,出类拔萃,可以肆意的嬉戏,自由的玩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