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识蕴久久才开口:“孤知道了。”
苏严离开了。
满殿寂静无人语,空留一地月霜,小春子顿时劫后余生般瘫软在地。
“起来罢。”元识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在努力分辨着他的模样,眼前却始终是蒙着一层灰色的阴翳。
这眼疾是元识蕴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痼疾,十三岁那年,他的眼疾本来快好了,可一次意外,他的眼疾竟然一夕之间加剧恶化,严重的时候,几乎到了全盲的地步。
之后,他靠着恶心的汤药眼疾逐渐好转,可即便如此,视线依旧模糊。
如果从来没有见过明媚的春光的话,他或许能够忍受原本的黑暗,没有什么比从希望坠入绝望更让人痛苦的了。
他始终不能习惯这样模糊的世界。
“多谢陛下高抬贵手,留奴才一命。”小春子伏在地上:“陛下就是奴才的再造父母,奴才感恩戴德,从今往后愿为陛下做牛做马,这条命也一定为陛下效劳,万死不辞。”小春子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成语倒了出来。
元识蕴笑了起来,“孤要你的性命做甚?”
小春子斗胆抬眼看着他,却望进一双形状优美的眼中,栗色的瞳好像蒙了一层虚幻的纱,“那陛下想要什么?”
元识蕴的眼睫半垂,烛影在他眼底折射出水波般的光泽,他说:“你帮孤打听一下萧姑娘,孤想见一见她。”
说罢,他胸口忽然涌起一阵剧烈的腥气,强压着呕吐感,他朝着小春子道:“好了,你下去吧。”
“是。”小春子将烛火替换成夜明珠。
待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下元识蕴一个人,他忽然弓着身子,伏在床榻边,一阵干呕。
浓郁的墨汁般的淤泥从他口中喷了出来,射在地上变成一滩浮动的怪异纤细触手,那些触手宛如活物一般,亲昵又霸道地想要往他眼眶处钻。
元识蕴痛苦得双目圆睁,黑气从他眼眶喷薄而出,他捂着眼睛暴怒地开口:“滚开,别碰孤!”
可他的愤怒却是无能为力,很快触手便彻底钻入他的眼眶,他的头像是被滚烫的长钉狠狠凿了进去,一阵剧烈疼痛钻入骨髓,接着,无数怪诞的笑声骤然从他耳边响起,带起一阵令人胆寒的阴森。
“咯咯咯咯……”
“呜呜呜……”那笑声中隐约还夹杂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女子悲泣声,元识蕴忍不住张开了眼睫,一个噩梦般的幻象从他瞳仁中倒映而生。
他看到自己一瞬间回到了十三岁那年。
彼时,少年元识蕴正站在一座废弃的高楼前,高楼巍峨近百尺,几可摘星辰。
元识蕴仰头望去,只看到漆黑的梁木纵横交错在阴沉的天幕中,宛如一双双翻云覆雨的巨手。
元识蕴记得,这里便是停烛楼的遗址,史书中记载过的,先帝和嘉毓公主双双自焚之处。
元识蕴对那位嘉毓公主充满了好奇。
史书上,从来没有公主能够留下这般浓墨重彩而充满奇幻色彩的一笔。
“大越嘉毓公主,元望舒。与穆宗哀帝元赪玉皆为陈婕妤所出。
嘉毓公主生前,明、慧聪颖,善音律,笃信佛,先帝与嘉毓公主情深意笃,便为其造了停烛楼,供其悟道参玄。
楼内千百盏灯,长夜如昼,恰逢先帝大婚,停烛楼不慎走水,一夜之间,嘉毓公主香消玉殒于烈火中。是夜,一赤金色妙音鸟自烈火中飞入天际,声音泠泠,上京奇之。
先帝哀恸,移情佛理,铸妙音天女像,置宝积寺,日夜供奉。是年,先帝下旨重新修缮停烛楼,不日,停烛楼走水,众人目睹先帝披发跣足,意态癫狂,自焚于烈火中,众人皆伏地哀泣,耳边隐有妙音鸟鸣啼之音,锥心泣血。”
这段历史很快被母后以雷霆手段封存,束之高阁。之后,宫中无人再敢妄议此事。
元识蕴对鬼神之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便对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停烛楼产生了兴趣。
于是,趁着太傅病中休养的这段日子,他从枯燥的课业中偷偷溜了出来,来到此处,探究一切。
他满眼新奇地环顾四周,只见满眼荒芜,野草繁茂。
脚下的杂草没过了他的长靴,行走间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好像蛇在其中游弋。
明知道这里荒凉得半点生气都无,元识蕴骨子里还是感觉到一阵阴寒。
来到停烛楼面前,元识蕴发现脚下的荒草竟然没有蔓延到这边,反而在停烛楼前面形成一个空洞的圆坑,里面无数残朽的铜铃坠落在地。
铜铃铸有华美的纹饰,元识蕴瞬间冒出一种荒唐的错觉——
停烛楼就像是一个精心铸造的巨大的牢笼。
元识蕴记得,贵族中不乏痴迷珍禽怪兽之人,据说,瀛洲有种鸟名叫漱玉雀,色五采,声婉转,神似迦陵频伽。这种鸟往往千金难求,且饲养条件苛刻,需以玉屑为食,黄金做笼,才愿安置。
但是这样张扬的一笔财富,极容易引来盗贼觊觎,为了确保价值连城的漱玉雀不被盗走,贵族便会在笼子周围挂上铃铛,以起到警示作用。
而此时此刻,他眼前的停烛楼,分明就是个华美而冰冷的——鸟笼。而曾经困在这里的金丝雀,从来只有一位,那便是嘉毓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