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笑了:“鱼符不也是黄金土所饰的吗?旺火融了后, 大家返璞归真, 都一个样儿。”
“你做事还真是放浪形骸。”若是从前,苏芷定要骂他了,然而今日,她触及到沈寒山冷峭冰山之下的一角,方知此人或许是滚滚红尘中难得不被裹挟的清醒人。她是俗人,所以以前不懂他。
沈寒山想到了什么,忽然深深望着苏芷,掂了掂鱼袋, 喃喃:“芷芷你看——这些章服制度,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帷幕, 底下是人是鬼全瞧不见。宫闱之中,皆是如此, 日光底下,世事不新鲜。”
他的话总如当头棒喝, 惊得人魂魄震颤。
苏芷细细品着这句话, 全不知沈寒山已然悄无声息地出了牢狱。
个把时辰后, 沈寒山归来,手里多了一壶酒与两个油纸包。
他逐一打开油纸, 有糕点有鱼肉。
沈寒山徒手拆解了油润的烧鸡, 递了个腿给苏芷, 鸡肉的鲜香顷刻间充盈监牢。
苏芷饿了好久, 今日有沈寒山在,她才稍稍放松下心神,大口咬肉,狼吞虎咽。
他见她吃得这样急,心上泛疼。
沈寒山不欲让苏芷难堪,只递了一碗茶汤,哄她:“润润口。”
苏芷喝了一口茶,肚子里有货了,这才喟叹了一声。
她问:“你给我开小灶,不会被人抓到把柄吗?”
沈寒山勾唇:“狱曹与内廷隔着十万八千里,旁人管不着。不少官吏探监旧友,都会散逸银钱通融打点。狱吏们打牙祭惯了,很有眼力见儿,如今凑局去院子里吃茶了,没小半个时辰回不来。”
也就是说,现下无人管束,她同沈寒山讲话很是自在,不必担忧旁人监听壁脚。
沈寒山把今日宫中的谈话告知苏芷,问:“芷芷觉得,官家是想如何判你?”
苏芷就沈寒山的话分析一番,道:“官家不会杀我。”
“何以见得?”
“皇城司能顶上我缺儿的官吏不多,在我物尽其用之前,死不成。”
“既看重你,又为何要纵殿前司禁军打杀你?”
苏芷低头,泼了那碗茶,又斟了一杯酒。她小口抿酒,良久,才和沈寒山说:“我有没有和你说过皇城司与殿前司之前的恩怨?”
沈寒山和她对饮:“愿闻其详。”
“那是我刚入皇城司的头两年,殿前司的班直栽赃我司,说皇城司宫禁逻卫受宫人贿赂,私自放行,扰乱宫规。然而,那名宫娥悬梁自尽,死无对证。他们从我兄弟身上搜罗出宫娥所赠的金簪,连带着那夜当值宿卫宫门出入事宜的我也一并受罚。”
苏芷记得那日,她和兄弟都被打入关押犯错宫人或后妃的掖庭狱,鞭子沾了蒜水,抽打在她身上,皮开肉绽,痛之入骨。
她永远忘不了那日弥漫昏黑牢狱的腥涩的气味,催人作呕,连带着此后的好些年没碰过葱蒜。
苏芷是连坐的受害者,尚且有一口气留着,她的兄弟便没那样走运,不知殿前司的人是想毁尸灭迹还是旁的想头,不过几杖下去,兄弟便没了气息。
苏芷看着他兄弟双目充血,齿间含着血水,鼓囊地溢出几句:“我……冤枉。苏芷,我没有……”
“我信你。”
“好。”弟兄笑了,他嘴角越上扬,那血沫便漫得越多。
他满意了,可以闭上眼了。
死了,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样没了。
人啊,大哭来世间,又言不由衷,笑着离世。
苏芷知道他冤枉,那一夜宁静,他分明没有受贿。
可是天家不信,证据确凿,便给了殿前司免死金牌,能容他们肆无忌惮伤人。
苏芷疼得眼前一阵发黑,侧目瞥了一眼,她似乎看到牢狱甬道尽头,藏匿一袭龙纹衣摆。
是官家吧?他旁听了这样久,眼睁睁看着他们受罪,看着苏芷的兄弟赴死。
就在殿前司也要苏芷性命的时候,皇帝来了。
他恩待苏芷,救了她的命。开国功臣的女儿,如何能死呢?
苏芷感激官家,同殿前司结下死仇,又一心报效国家。
如今想来,处处都是破绽。
官家既然能救她的命,为什么不救她兄弟的命呢?
明明,兄弟是被冤枉的。
明明,官家有闲暇,能听他陈情。
又或许,命是分贵贱的。
兄弟不巧,这辈子命卑微如草芥,无人珍视。
她比他幸运。
真的吗?
苏芷想起前尘往事,说:“沈寒山,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该怪谁。”
沈寒山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揉了揉苏芷的发。掌心力道温柔,一如纪家老宅那个缱绻的夜,苏芷心里暖融。
沈寒山指了指天:“芷芷,你说,那位夺得这天下,是为了治理国土,让百姓有家可归;还是将山河视为私物,一昧填补欲壑,守着家财?”
苏芷当然知道沈寒山在说什么,他问了一个自己平时不敢想的问题——君王夺得江山,是为了守国还是治国?
君之所以是君,不因他清正公允,而因他手握重权。
苏芷不敢应这句话,她无力地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沈寒山善解人意,没有逼迫苏芷。
他只是微微一笑:“若官家纵容殿前司的吏役害你,你该明白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