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澍话到嘴边,又打了个弯,宽慰道,“嗣哥,吉人自有天相,不论如何,你的身体要紧,还是休息一会吧。”
崔承嗣视线定在一处,并不答话。
他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眼前人语。
在李澍和崔鼎崇到处找人的时候,他亦差人调查了在行军半途就离队的舍龙帮的去向,结果是,舍龙帮在明姝消失那日,从廷州蒸发了。
那拙劣的逃遁戏码,或可骗过与她不熟的外人,但终于无法骗他,他也无法自欺欺人。
欺骗自己,她昨夜的反常不是为了麻痹他,好掠走军中财宝,离开廷州。
欺骗自己,她从深宫中便倾慕他了,对他一往情深,心中没有别的男人。
欺骗自己,她设计这拙劣的遁逃戏码,不是为了给他一个台阶下,逼他粉饰太平,不被人看笑话。
崔承嗣闭上眼,痛苦地想,想着他与明姝相处的细节,点点滴滴。无数次他怀疑的时候,都为了她一再妥协。他的妥协,放任,却成了她刺伤他的利刃。
他还热忱地告诉她,他爱她。
他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傻子,光是想到对她说过那几个字,便觉得自己可怜可笑。
崔承嗣又睁开眼,攥了攥身上的月白襕衫,狼图腾刺绣鲜明醒目。他从前到底被什么蒙蔽了,以为此衫是她亲手所制,其上刺绣精致,可平日从未见明姝绣过任何绣品,拿到集市上比对,绣活倒是和铺子里挂卖的成衣一致。
崔承嗣掌心攥着那刺绣,胸腔的情绪越发炽烈,以至于攥着烟杆的手背青筋突兀,指节泛白,亦不自知。
李澍又唤他,仍然得不到他的回应。
“唉,嗣哥,不然我陪你喝酒吧。你不是想喝我家里藏的陈年烧酒吗?喝了酒,心里能好受些。”他像是找到了疗愈崔承嗣的办法,便自顾自回去拿酒。
行至回廊,却见崔承嗣沉默地坐在那儿,鹰视之目晦暗不明,不一会,突然怆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变成剧烈地咳嗽。
他咳嗽得太厉害了,仿佛这么多年戎马倥偬,行军打仗的伤,都在那一刻崩坏,微风一吹,胸腔便撕裂一般,痛苦无法遏制。
李澍狠心继续向前,又过了一会,那笑声渐至低沉桀桀。
李澍怀疑自己听错了,回头眺望,却见崔承嗣已垂下头,手止不住抵着前额,肩膀在月下强烈的耸动。最终,他已经听不到笑声,只剩下死寂般的沉默,完全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哭,还是依然在笑。
便是当年崔执殳去世,李澍也没见他如此失态过。
有的伤在表上,有的伤却在心底。
李澍难过地想,表面之伤,十天半月便能养好。肺腑之伤,他又要多久,才能痊愈呢?一瞬在天宫,一瞬落地狱。这样的变故,不啻于喜丧,于他而言,未免太残忍了。
*
眨眼又是深秋,衰草连横,黄沙迷眼。
一支近千人的商队在漫漫驼铃道上,短暂地饮马休憩。
商旅们围坐一团,聊起了廷州节度使崔承嗣开放茶引后,贩茶经商的琐碎日常。关于崔太尉之妻,那名公主在廷州营中失踪的轶事,已逐渐淡出他们的话题。
值得一提的是,那么多年,崔太尉既没有给发妻设灵位衣冠冢,也没有续弦。
这支商队从剑东出发,原只有不到五百人,剩下的都是慕名交了卫捐,跟着一起行进的小商队。
商队领头的双峰驼脚下,落着根鲜明的旗帜,明黄旗帜上绣着“岑”字,那便是剑东三郎岑元深的旗号了。
队中成员来路混杂,既有斜挎褡裢的传教僧侣,也有长须碧眼的胡商,穿缎着锦的汉商,和身背羽箭长刀的随行卫队。
一个戴着琥珀翻皮夹棉帽,穿着交领滚狐狸毛绵胡袍,踩着双厚底绒靴的三寸丁瞪着乌溜溜的圆眼,肉肉的拳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猫腰,一直看着眼前趴在沙地中休息的骆驼。骆驼咀嚼着干草料,被他盯得奇怪,便一边咀嚼一边回视他。
“忆儿,你去哪了?”不远处,女子温柔地呼唤。
他似乎没有听见,鼓动着嘴巴,学着骆驼咀嚼东西的样子。
女子终于来到他身边,蹲下,见他粉白的圆脸上都是灰尘,耐心地用帕子蹭了蹭他鼻尖上的泥土,一副担心的模样:“忆儿,我找你半天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三寸丁便道:“阿娘,我正找东西吃呢。这骆驼吃得可香了,我也想吃干草料。”
“干草料怎么能吃?”女子哭笑不得,将他抱起来,“你孟叔叔在做羊汤,你若实在饿,娘这里还有块酥酪,少吃一点,再等等就好了。”
小三寸丁勾着女子的肩膀,频频回眸,似乎对她摆出来的诱惑没有兴趣,天真道:
“羊汤比干草料好吃吗?”
“再好吃,你也不许吃。”
明姝抱着他,远远的,孟疏还在熬汤。这些年孟疏抽条得快,已长成了,添绒的竹青绣衣如雪,乌发流披,像江南翩翩的玉面郎。他熬汤熬得并不专心,一直看着明姝的方向,手里的香辛料随风洒了一半,等他回过时,香料已经飞到了汤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