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怿在大殿上跪了许久都抬不起头来。
后来皇帝亲自降阶走到他身前,俯身握住他的两臂,强硬而坚决地将他拉起来。皇帝沉声叫了他一声“周怿”,他终于扬起下巴。
周怿的眼底又干又红。
皇帝问他:“你后悔么。”
周怿摇头:“臣无悔。”
他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纵然再让他重活百遍,他也依然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当初踏上的那条路,毅然决然地走到今日这一步,将自己活成目下这个结局。
他断然无悔。
他衹是活该。
上灯后,皇帝捏了捏眉头,对他说:“朝廷缺人。朕意还是由你回来典京畿禁军。再协理兵部事,同陈老将军一道将四方边军陆续收整了。军备、武库等要事,也交由你来管。”
周怿低头:“臣请戍边。”
皇帝无声地凝视他。
君臣如此僵持片刻,皇帝对他的容忍即将触达极限:“你于大穆开国有殊功,让你戍边——朝廷上下必定人心惶惶,以为朕有意翦除功臣,京中又安得宁日?”
周怿说:“臣不配居功。”
他不配。
他不配拥有任何一寸功勋与荣耀。因这所有的功勋与荣耀之下,皆踩踏着他挚爱之人至极的悲痛与绝望。
周怿又说:“臣此前,从未求过陛下什么。”
这句话令皇帝的怒意逐渐消弭。
须臾,皇帝问:“你要去哪一边。”
周怿回答:“最北边。”
皇帝目视着周怿离殿的背影,回忆起自己头一日在山寺中多留的那三刻钟。
法堂外的古树下,他见到了他的长姊。
自大长公主府诀别至今已一年有余,此间世事早已翻天覆地,二人终又重新晤面。
长姊容姿一如从前,衹是瘦了,眼神也更清明了。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未带一丝怨意或恨意,也正是她的这道目光令他立刻察知,她虽貌如从前,然神骨已非故人。
已践极九五尊位的皇帝少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
他沉默着,投向她的眼神不可谓不复杂。
而他的长姊似能洞悉他心中所想,解意开口:“母亲和我,都很好。”
停了停,她又道:“我遇到了一个人。我如今十分快乐。”
皇帝并未感到有多么惊讶。
虽处皇城之内,但相台寺上下诸事他了如指掌。山寺中同她有所交集的一切人与事,皆有专人报与他知晓。
“四弟。”她这样叫了他一声。他明显地一震。她继续道:“从此往后,我只为自己而活。我终于能够,只为自己而活。”
长姊转过身,又道了声:“陛下。”
她看向面前年轻的帝王。他曾是她的至亲之一。他曾与她死别,后来浴血归来,亲手掀覆亲族宗脉,重奠家国朝纲。他或许希望能够与她和解如初,可她却以为再也没有这个必要。从此往后,她所期冀的人生中不必有他的存在。
此刻她看着他,眼神中有极淡的怜悯。
他选择了这条路,一肩扛起天下生灵与万民千秋,则他此生再无可能只为自己而活。
所幸这条至孤至苦之路,仍有一人愿意陪他前行。
三日后,周怿如愿奉诏,离京赴边。
临川郡地处大穆国土最北,地貌奇绝,四季干寒,人烟稀少。周怿在此地募兵筑砦,垦荒屯田,大部分时间都混迹在兵卒中。日子过得简单而实在,时而会让他想起从前在晋西北边军中的时光。
有时候累极,周怿就直接睡在还未筑好的营砦壁垒上。
此地的风很烈,很长。每当长风一起,周怿总会做梦。他的梦只忆往昔。那些曾经,那些从前,在他的梦中被反覆拉细拉长,如千根银丝般被绞拧在一处,一日更比一日杂乱无章。
但他的梦中,却很少再出现戚炳瑜。
和畅经常会写信来。
他仍然留在晋熙郡,掌管着从前鄂王府——今之皇后行宫的大小事务。他仍然同从前一样,人情练达,世事通明,少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和畅在信中告诉周怿,戚炳瑜也离开了京城。她去了地处东南的衡乐郡,没多久便嫁给了当地一个叫庞奕的男子。庞家世代医门,庞奕时时出往国中四地,巡医馆,开义诊,救济贫病。戚炳瑜便一路跟着他去往各地,走过了她前半生从未有机会去的地方。
某一晚周怿读信,那次和畅写道,听说戚炳瑜与庞奕在去南疆的途中收养了三个因战乱而父母双亡的孩子;后来到了南边,戚炳瑜在庞氏医馆的附近建起了一处救济之所,名之善安堂,专门用以收留南境因多年战乱而无家可归的孤儿们。
再后来,戚炳瑜的善安堂越建越多,从南到西,循着从前战乱纷频的那些郡县,一所连一所地沿着大穆边境建起来。
她活得是这般的纯粹而热诚。
周怿想,她就该活得这般纯粹而热诚。
他还能很清楚地记起庞奕的面孔与气质。有这样一个干净而真挚的人,陪她步入新生,爱她所爱,愿她所愿,又有谁能说不好。
和畅信中问周怿,他往后打算如何。
周怿没回。
到了正安六年的冬天,和畅写信来,说庞奕死了。
信中衹是简单写道,听说庞奕当时在偏僻远郡,得了急病却以为无甚大碍,自己草草医了,谁料在赶回衡安郡途中又冒了雪,激得病情凶起,高烧三日后人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