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桓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刚才的琼浆玉液,满口甘甜,此时饮入口中,却是苦涩得难以下咽。他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最后如何辞别庾翼,出了庾府,又是如何回到别院的。
夜色寒如水。桓温坐在院中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天空中闪烁的疏星,任凭萧瑟的寒风撕扯着他的衣襟,钻入他的胸膛,却不觉得寒冷。
他本来已经打算好了,一旦出仕,就去向褚氏提亲,迎娶自己心仪的女子。不料,如今他能够出仕了,皇帝竟然想让他尚主……且不说他并不喜爱那南康公主,他已经向褚氏女郎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她那娇羞的笑靥依旧浮动在眼前,悦耳的声音仍然回响在耳边,又岂可相负?
他紧紧握着袖中的玉佩,暗暗寻思,如果拒绝尚主,又会怎么样?这几个月,他与庾翼相交,两人纵谈天下大事,他知道庾翼对自己深为赏识,而庾翼如果想北伐的话,必然也会重用自己。这样看的话,不尚主,未必便不能大展宏图,只不过或许官职会升迁得慢些。想到此处,桓温觉得心安了些,原先悬在半空的心,也不由地落回原处。
第十五章
他从袖中取出玉佩,在手中摩挲着,玉佩触手润滑,这是桓氏祖传的蓝田美玉,玉质纯粹,上面并无一丝杂色。这玉佩是此次自己入京前,母亲孔氏交给他的,让他挑选自己合意的女子,尽快成亲,成亲后便将此玉佩赠给桓氏的长媳。
“女郎……”桓温喃喃道,一边从石阶上站了起来,也不洗漱,径直走入卧室,倒在榻上。或许是这日他太过疲累,或者是有几分酒意,很快,他便沉入了梦乡。
……
血,周围都是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拿着一柄匕首,也在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血。脚下匍匐着一具尸体,尸体的背后被扎了个窟窿,血就是从这个窟窿里流了出来,流得满地都是。
“杀人了,有人杀人了!”
“快跑啊!”
满堂吊客惊呼着,拥挤着,朝堂外跑去。
桓温迷惑地看了看周围,到处挂着白色的幔帐,厅堂中间,停放着一具黑漆棺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也身穿白色孝服。
灵堂?
手中的匕首。
往下滴落的鲜血。
是他杀人了吗?这地方似曾相识。对了,他想起来了,这不是他十八岁那年,泾县县令江播的灵堂吗?难道自己是在做梦?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心中充斥着复仇的快意。是了,这个是江播的长子江彪。当年父亲之死,江播也曾参与谋划,他一直立誓复仇,江播却一直防卫森严。然后,江播死了。死了?不要紧,父债子偿,杀了他三个儿子也是一样。他买了身孝服,假扮吊客,混入丧庐,手刃江彪。
他手提匕首,大踏步地朝另外两个仇人之子走去。一个被吓破了胆,趴在地上,全身在觳觫,在颤抖,见他来了,眼泪流了下来,哭着求道:“不要杀我,不干我的事,求求你……”手起刀落。他更觉得痛快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多年的重负似乎减轻了许多。
眼角余光看到,还有一个,正推搡着吊客,拼命挤着,朝堂外逃去,他狞笑道:“往哪里跑!”便大踏步地追了过去,吊客们惊惧地尖叫着散开,他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手中匕首随即捅入了那人的后心,鲜血喷溅,喷到了他的脸上。
桓温从梦中惊醒,睁开了眼睛,入目是青色的丝幔,上面还有繁复的绣花。这是庾氏别院,他依旧躺在榻上,觉得口中干涩,想喝水,便坐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手里有个硬东西,垂目一看,是家传的玉佩。
他怎么忽然梦到自己杀江播三子的往事了?他摇摇头,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几口,又回到榻上,一股倦意袭来,不久又沉入梦乡。
这是哪里?
台下是熙熙攘攘的看客,对着台上,伸出手指,指指点点。台上五花大绑,是跪着的三个人。旁边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刀,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刺目的光芒。
这是法场。
他仿佛漂浮在空中,又仿佛台下的看客,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三个人,都不认得。
“哎,真可怜啊。”
一声叹息从身边传来,另一个人急忙捂住他的嘴,轻声叱道:“嘘!你不要命了,别说话。”两人都是洛阳口音。
他看了看这两人,什么时候,普通老百姓都能说一口洛阳正音了?
那人急忙惊惧地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
日晷上的影子慢慢地转到了午时三刻。
刽子手狞笑着举起手中的鬼头刀。时辰到了。
先前两人,一人瘫软在地,甚至吓得失禁,尿液从他衣摆处氤氲而出,另一人以头抢地,大哭道:“为何啊?我只是想做个富家翁,不和你作对了,难道都不可以吗?为何啊?!”
跪在最后的那人,居然依旧身躯笔挺,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不屑道:“不料曹子丹一代英雄,却生出你等兄弟,简直蠢如鹿豕!”
曹子丹?那不是曹魏大将军曹真吗?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桓温的心忽然揪了起来,他看向那最后一个人,是他吗?是他吗?但隔得太远,面目看不太清楚,桓温使劲往前挤去,那人的面目,终于变得越来越清晰。他面目清正,颌下三绺长髯,正如无数次,他在家中祠堂中看到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