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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menber,darling_七堇年【完结】(4)

  而我也不知道我的爱可以丰沛到这样的程度,像热带的雨季那样汹涌而绵长,灌溉了我年轻时代走过的最干涸的一片土地,一个人——也就是任水含——最终也灌溉了我自己的记忆,使其因为驻扎了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悠长而伤感起来。任水含对于我的依赖从一碗素菜汤,一杯热水,一个拥抱开始,慢慢占据我生命罅隙,像是黑色铅云对于阳光的覆盖,引我不知不觉步入另一个世界。

  每个星期我要带水含去医院体检,并且输营养液。医疗费用逐渐高昂,我入不敷出,向母亲索要越来越多的生活费。任水含带着歉意地说,对不起,至柔,我没有钱。到现在还欠着学校的学费和住宿费……不上班之后,我就没有收入了。我上大学后就跟父亲断绝了经济联系,母亲很早就死了……我听着越感心碎,扶她的面庞,说,没有关系。

  春天,她的体重回升到三十六公斤,是个不错的兆头。我用心良苦终于看到她的好转,感到安慰。我还是会写剧本,并且大多数时间拒绝上课,待在家里做许多事情,与水含像两株黑暗的藤蔓植物互相缠绕生长,越来越紧密窒息。我写剧本她弹吉他,两个人都喜欢黑暗,家里只点一盏小小的台灯。时常喝伏特加来进入睡眠。

  夏天,她进食已经正常,可以吃面条、炒蔬菜,甚至少许米饭。体重恢复到四十公斤。镜子里她的容颜有了些许红润的血色,虽然仍然瘦弱不堪,但相比从前已经好了很多。她为我制作卡片,很多很多卡片,在硬纸封面上画图,内页里写上“给我的至柔”。我一张张封存犹如一棵树封存它的落叶。积累是一件让人感到踏实的事情。我们履行着越来越黑暗而闭塞的生活,白天我写剧本,读书,夜里随她去夜场上班,已经很穷,没钱买酒,点一杯软饮厚着脸皮在那里坐到打烊。我听到水含在台上唱,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这声音如此深澈,动人心弦。

  她走下来,破例为我点了几杯龙舌兰,我们对饮。她缓缓地对我说起往事像是一部电影的旁白一般,缓和宁静地将苦痛渗透出来。她如此告诉我:至柔,从幼年起我便见证了贫穷带给人生的灾难。我始终觉得我一生的颠沛和奋斗都是为了摆脱它。小时候我们家住在遥远的城郊,火车轨道在我们家正门口,日日夜夜剧烈的嗓音反复呼啸震荡,我从此练就了无论多么吵闹都能安然入睡的能力。印象最深刻的是下雨时节,铁轨路基高出了地面一两米,雨水顺流而下倒灌进我们的贫民窟,家里的积水像浅浅的池塘,足以淹没我的小腿肚。若不用砖头垫高,床单的边沿也会浸透在脏水里。母亲给我一个大脚盆,任我一个人在家里和那个红色的盆子玩漂流的寂寞游戏。家里的衣柜底座、桌椅腿脚,全都长满了黑色的肮脏苔藓。屋内的那一股无处不在的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拥挤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后来母亲得了癌,医疗费用拖得我们家徒四壁,她终于不堪生活的苦难,出于使家庭解脱累赘的情愿,在深夜直接走出家门躺在铁轨上卧轨自杀。父亲在清晨端着痰盂出门倒,看见母亲血肉模糊的尸体……在他惊惨的叫声中我的整个童年都崩溃了,来自母亲,来自最通彻的对于活着的绝望。

  父亲遭受巨大打击,我四岁的时候抱着我搬离了那个家。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不能吃肉,一切肉食和荤腥都让我想起母亲。幸好本来也因为贫穷,吃不上肉。父亲一个人奋力打拼,从摆一个卖菜的小摊开始,终于做到了一个蔬菜批发商,能够稍微宽裕地糊口。我靠特困生的补助上小学和初中....高中的时候父亲的营生终于能够养活我们,所以情况稍微好转。那么多年,每天凌晨两三点钟父亲便要去菜市场,在冷得叫人骨头都发抖的风里推着板车进货、卖货,手因为是湿的所以冷得像冰...长久以来我习惯了吃菜,父亲在外做买卖,我回到家实在饿疯了就煮一点青菜吃,喝绿色的菜汤,我越来越不能吃东西,不是我不饿,而是我的胃、食欲和味觉,已经彻底地坏了.....在高中我遇到生命中第一个为我弹吉他在大风中唱歌的少年,那是十六岁时的事情,因为初恋的激情和忘却苦难的渴望,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带着他旷课,坐着公车逃往幼年时的城郊贫民窟。房子已经不见了,铁轨也锈迹斑斑被废弃,他坐在那延伸到无尽边际的铁轨上,坐在闪亮的、十六岁的下午阳光里,为我唱了那么久的歌。我只记得那日阳光灿烂直到晒红了我的生命,连眼泪竟然都具备了某种因接受辐射而来的温暖。我那样热泪盈眶地想起了母亲死去时的血肉,想起了父亲十年如一日在凌晨的料峭中卖菜,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发誓要拼出活路来,要出人头地过好的生活.....

  十六岁我心里种满了爱情,但我知道我必须享受此刻的饥饿,在饥饿中学习,生活,唯一的乐趣是少年鹦鹉教我弹吉他。我曾经以为他会救我,会是我十六年的沉溺挣扎中抓到的第一块浮木,即使他的存在只让我看到了上帝的不公。鹦鹉家里有钱到可以拿钞票来烧壁炉,因为智商太高所以成绩又拔尖到让人跌眼镜,人也长得十足好看……人生中任何事情对他来讲都是低幼习题,从来没有任何难度。一切事情都轻而易举,他因此活得不起劲……不起劲到了极点的时候,跟家里闹翻背了一把吉他就跑到外面去混,第一个晚上就进酒吧瞎掺和一场斗殴,打赢了被老大赏识拣去做兄弟,最后吉他换成了匕首,天天追债并且被追债,像狗一样地在城市的无数角落流连放肆……

  十七岁的时候鹦鹉走了,我仍然留在原地一个人活着,饿着做着题听着课,那时我已经会弹吉他,唱了那么多的歌,像是我的影子唱给我自己。饥饿,学习,唱歌,这是我所有的青春。一年后鹦鹉带着满身的伤口和难以启齿的性病,像是旅行了一大圈疲惫不堪的游客,回到家里继续做好儿子和优等生。他理干净朴素的发型,变得异常的温顺,脸上挂着很多的笑容,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会笑盈盈地帮我拎书包,每天都带我在食堂吃饭,偷偷与我聊他去年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们考上不同的大学,临别的时候他送我一只巨大的鹦鹉螺,炫丽的花纹像记忆一样漩进涡心,我捧着她回家,放在了柜子里。

  至柔,我多渴望……

  她就此打住,没有再说完,我不知道这省略号代表了什么,只能落着泪痛心起来。我隐隐感到自己与她的相遇,便是一种承担的注定。我注定要承担她的生命,如承担自身。一瞬间我竟然有了承诺和牺牲的冲动,以为我的后半生都会这样度过,因为惦记一个人而变得内核结实并且沉重,要用不可言说的深情和毅力来抵抗人性深处的自私,以不计得失的付出来担当另一个人的生命,纵使倾其所有依然在所不惜。

  或者说,我仅仅是想做一条温暖的舌头,在余生中静默地舔舐她伤口的凝血。

  但在我编织这样一种凛然的牺牲之梦的时候,水含却忽然失踪了。到那一天为止,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一年零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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