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有私心,可他的私心,非为愿言,而为她。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收拾一下,我们去探望八哥。”
胤祀虽是病容,然而一袭玉色锦衣,临案执卷的模样仍是赏心悦目,身形清减不少,却更显风姿卓然,静宁立在一旁,正续茶添香,见到展念与胤禟,忙丢了香匙上前,“小久,你怎么又胖了?”
展念拔腿便往外走。
静宁拉住她,笑得花枝乱颤,“还是这么听不得实话,哈哈哈哈哈哈……”
展念淡淡看她,“八嫂,不要笑这么大声。”
胤祀支颐而望,含笑而唤:“阿宁。”
静宁敷衍地掩了掩口,“走走,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唉,我们年纪大了,被嫌弃了。”
“我没有。”
静宁侧目,“你这神情,和九弟一个模子拓下的罢?赶明儿如英丫头生个一男半女,你就是奶奶辈的人了。”
展念很焦虑,三十出头的年纪,在现代尚是美貌与风韵并存的女子,在古代竟已沦落成含饴弄孙的老妇人。如英和琇莹皆已出嫁,如云也开始议亲,想到不久,便可能有一个小家伙唤她“外祖母”,心里不由一阵惊恐,只盼如英和琇莹晚些生娃才好。
静宁将她带至里间,便动手要扒她的衣服,展念吓得跳开一步,“姑奶奶,你做什么?”
“前儿我得了一件汉服,送礼的说,颜色唤做‘晴山蓝’,可惜我穿不得太过素雅的衣服,老八说你年轻时偏爱蓝色,若送与你,一定好看。”
展念更是吓了一跳,“八爷?”
静宁手上不停,神色不变,“草原上的事儿,我家老八跟我说了,没想到他从前,这么不厚道。”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可见他心间坦荡,亦信你心间坦荡。”
静宁终于停下手,叹了一口气,“自从……以后,他想了很多。”
展念默然半晌,“多思无益。”
“他不过是巡视途中提前回京祭拜母妃,怎么就出了事。他千挑万选的两只海东青,到了皇阿玛手中奄奄一息,皇阿玛觉得不吉利,觉得我们有意诅咒他,一时愤怒,我明白,可那两只鹰一路运送,经手多少人,凭什么查也不查,硬生生将罪名安下?”
“皇阿玛……老了。”
“都说人越老越心慈,可谁家的阿玛,在儿子刚刚祭拜完额娘以后,便骂他‘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少时任人欺辱的八皇子,走到朝野赞颂的‘八贤王’,背后无数血泪,皆因不堪践踏,偏偏践踏得最狠绝的,是他的阿玛,他的皇阿玛。”静宁越说越难自持,狠狠坐在小榻上,“四十七年,二阿哥被废,皇帝早已昭告天下,是因大阿哥魇镇之故,削爵幽禁了这些年,如今却说是老八谋害二阿哥,‘自此朕与胤祀,父子之恩绝矣’,哼,谁稀罕他么。”
展念拍拍她的肩,“不稀罕便不稀罕,可在人前,千万收敛。看,好看么?”
静宁随意瞥了一眼,不由凝滞半晌,复将她推至妆台前,“我新学了汉家女儿的垂鬟分肖髻,正配你这身打扮。我家老八还不收敛么,结果呢,前年正月,反被斥责‘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将府上所有的银米都停了。”
“痛痛痛,八嫂切莫迁怒我的头发。”
“去年他休养在畅春园中,伤寒数月,几度垂危,就因皇阿玛回京路过,怕他死了冲撞圣驾,便要移回府里。所谓兄弟手足,或推波助澜,或唯唯诺诺,竟只有九弟激切阻拦……”
“可最终,还是没能拦下。”
“老八醒了以后问我缘故,我说是皇阿玛下的口谕,让诸皇子议奏,四阿哥最先附和,其他皇子也没反对,只有九弟愤怒不允。老八又问,奏闻以后,皇阿玛如何反应,我……我都开不了口。”
因为,皇帝说的是,“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
不仅是生死不问,更是连一星半点的责任都不想承担。
“老八见我沉默,就笑了,他问:‘皇阿玛是否说,尔等议定移回,如有不测,与朕无关?’”静宁说着说着,蓦然便淌下两行泪,“小久,那是我第一次,痛恨他的聪明。”
展念回身给她拭泪,笑道:“泼辣横行的八福晋,怎么越活越爱哭了?”
静宁恶狠狠地用一双泪眼瞪她,“不许告状。”
“等会儿眼睛肿了,看你怎么圆谎。”
静宁却想起自家夫君当日的笑意,她知道,于他而言,那才是真正的“父子之恩绝矣”,看透了世态炎凉,一颗心终于寂如冰石,从此只剩君臣,再无父子。他承受了那样脏污的话语,那样薄情的对待,竟连丝毫的皱眉也无,只慢慢握住她的手,如往昔温存风雅。
“阿宁,是我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清实录康熙实录》:
辛巳。上驻跸汤泉。因允禩卧病在畅春园路傍园内、降上谕曰将允禩移回家中之处、著诸皇子议奏。
皇四子欲移允禩回家。问及诸皇子、俱说应当移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