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明松撅起嘴,对着骑在臂上的鹰隼逗了一逗。
片刻后他扭头问陆延亭:“逃民要进都城,儿当如何啊?”
陆延亭抿唇,一身玄青被覆成雪白。
把守城门的将士横戈倒向逃民,肩踵相接站成一道肉身防线。然而逃民人多势众,这道防线眼瞧着就要被冲破。城门被人浪凿击着,一声响过一声,直撼动到天际尽头。
这场疫病非同寻常的凶恶,像一场业火蚕食着扶风郡。无药可治,接触者极难幸免。
陆延亭望着城下,有白首黄童,也有弱骨妊妇。
所有人都仰起了头,满面惧色央求地看着他,仿佛当他是佛祖,双掌合十频频乞拜。
房明松挂着笑,懒散散再次催问:“还在犹豫?城门要破了。”
陆延亭自胸臆深呼口气,道:“不能再有人死了。”
“嗯……”房明松拖着音调,当是应和。
“放他们进来,会殃及都城、殃及皇宫。”
甚至殃及整个文朝。
房明松眯着眼皮将脸贴在鹰隼背上,“那要怎么做呢?”
陆延亭掐掐手心,闭目后睁开。
“屠城罢。”
倏尔风卷残云,粉雪狂舞。
哭声中房明松畅怀大笑,手臂一抬,鹰隼振翅飞起,在逃民头顶盘旋。
“太子有令,为保我朝社稷,应斩除疫病祸根,屠扶风郡。”
房明松微哑的嗓音随阴风飘散,尤其可怖。
当即城下怨声更起。
“昏庸无能!”
“文朝要亡,文朝要亡!”
陆延亭漠然听了半晌,抬臂一拂袖,□□在墙沿架起,旋即万镞齐发。
云开,曙光渐次悠然高过灵山顶,陆延亭转身下了城楼。
灵山座下佛光寺内,响起弥弥嗡嗡的超度经声。
念佛一声,罪灭河沙。
天亮了。
折回东宫内,陆延亭立刻沐浴更衣,又差人打来两桶水,一遍跟一遍不停搓洗双手。事毕后方始赶往迦南阁。
到的时候,白茫茫雪地中,陆音眉已在井边捏筑了好几只矮雪人。
陆延亭故意不出声,等在一旁含笑看了许久。
恐怕这一辈子,他唯有在她这里才能找到安宁。
分明心里晓得,陆延亭还是开口问道:“眉儿在做什么?”
陆音眉闻声惊喜扭头,笑道:“我在捏小人。”
“捏什么小人?”陆延亭凑近,蹲到她身旁。新换的锦袍就这么席在雪地上,也不怕湿、不怕脏,反倒是把袖子再度抬起,将她裹罩得严严实实。
“捏皇兄。”指尖点向一只高些的,又指向一只矮些的,“还有我。”
睫毛轻颤,落了碎雪在上头,陆延亭勾指替她扫开。
陆音眉嘻嘻地笑,“该上朝了,眉儿手里带着笏板面君,向您奏事议政。”
说着她双掌相抱,欠身低头,仿得有板有调。
陆延亭笑开,刮刮她鼻梁道:“鬼机灵。”
收敛笑意,陆音眉忽然皱了皱眉,忧心忡忡道:“方才我念佛经,有一下子经文被吹跑了,怎么追也追不回来。吓死我了。”
“吓什么?”陆延亭心一宕,然而面上还是带着笑。
“怕皇兄出事。”
“不会。”
陆延亭将她紧搂住。
远望穹顶,雪仍在下。
好似从这里能听见佛光寺里的悲声,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
*
崇化二十二年初,胶东王延炜暴毙于思齐殿,谥曰“密”。
扶风郡民疫尤甚,夭不终年。同月破五,太子令屠城,疫乃息。
3
半年后,元太后大病不起,房明松痴迷修丹道与闺.中.术,无暇理管朝政,身体亦愈发颓靡。宰相崔继竭尽才学与口舌,于朝中联结诸良实忠善之臣,广开忠谏之路,整.风朝纲。大将军何振偕同各能将悉研行军谋略,整饬军纪,捷战数日渐攀高。
旭日重生,文朝睡狮有醒转之兆,光复在望。
然,同年仲秋,匈奴再度背约入盗,居北地为寇,发兵十万并暴边境。
如斯形势下,庙堂、江湖,和亲之计内外民心所向。
重九日,北风乍紧。
佛堂内檀香缭绕,通燃着数十烛檠,陆音眉跪在蒲团上,一身暗红轻诵佛经。
有婢女蹑步匆匆赶至她耳侧低语几句,陆音眉睁眼,从蒲团上旋肩回眸,陆延亭静立在烛光之内,深邃着眸光回视。
“皇兄。”
冥冥有所感召,陆音眉细声唤他。
陆延亭慢步踱了过来,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
眉心点了绛红,长裙曳地、大袖翩翩,上衣下衫皆是彤彤的红色,金光之内,仿佛坐着位待嫁新娘。
他暗咬牙关,沉着声问:“你要做什么?”
陆音眉使力稳着声调,仰头道:“让我去罢。”
“不可能。”
头一回,头一回陆延亭在她跟前面露凶相。
“宫中皇女除了我,要么已许公候,要么年数尚小,只有我是最佳人选。”陆音眉抑制喉口的泣音,坚毅地睁圆双目直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