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亭捏攥着袖口,倏尔疾走到她身前。
瞬时失却了理智,他颤抖着狂乱摘去她头顶的华饰,摘一枚伴一句愠怒的话。
“胡地有多凶险……”
“猃允人有多残暴……”
“我如何舍得让你过去?”
每一句话颤着尾音坠在地上。
陆音眉敛眸,眼角泛起酸意。她拧着裙布道:“现今太后与房明松好不容易对朝政松懈,良相忠将纷纷振作,文朝的希望就在此刻!”
跽走到他腿边,她拽住他衣袍道:“这么多年来,眉儿每回梦里都是儿时文朝的太平景象,都是皇兄成就一代明君大业,收整社稷的愿景。”
“我这辈子无法以良相的身份匡扶皇兄,和亲若能平定匈奴外乱……”陆音眉直视他眼底,音调忽然异常平静,“眉儿不怕。”
陆延亭仰头,蓦地蹲到她齐眉处。
“我怕。”
陆音眉一怔,才发现他眸角起了骇人的深红。
佛像俯视间,陆延亭拨散她的头发,吻她眉骨,又吻她额心。
“我怕你在不毛胡地寒枕难眠,没人陪你看雪,没人替你摘笼灯……”
“我怕你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
更怕这晦暗的宫城里,他再没那一盏明光。
陆音眉紧缩着胸口,迸出一声哭腔。
抬手至他眼下一蹭,她收手搓着指腹的潮湿。
“可是眉儿终究不能在你身边久留……”
陆延亭沉默,手在她臂上钳紧。
她牵牵嘴角笑道:“将来,我会成为你身上的一道骂名。”
不义、不齿——
不伦。
闻言陆延亭却像是忽而宁静了许多。紧皱的眉头舒开,他摇摇头道:“皇兄不怕。”
屠城、弑兄,他本就一身业障罄竹难书,何妨再背一道骂名。
陆延亭收手将她拽进怀里,探入她唇中,颈侧相缠,热息交绕。陆音眉双臂回抱他,生平第一次如此主动并热切。
佛堂大亮,灯灯互照,菩萨慈悲捻指,安详垂眼俯看。
*
秋凉就要收梢,都城门外寒水萧瑟,千匹战马齐整列队,绰刀甲胄在凉日下闪着银光,旌旗迎风而飞。
为首的陆延亭牵牵缰绳,回头望向城门内。
为定军心,平复胡乱,他决定亲自出征上阵,这一去安危难料,倒应了房明松本意。
只是房明松不知晓,陆延亭早与崔继合谋在城内安排了一众义士,只待他不备,图诛宦官,铲绞阉党之祸。
何振握着缰绳凝视陆延亭,半晌后道:“殿下,时辰已到。”
陆延亭收回目光,黯然笑了笑。
她到底是怪他,临别也不肯过来送送。
昨夜迦南阁檐下,对着满月长久并肩而坐,他再提摘笼灯,仍是被她冷眼相拒。
长叹口气,陆延亭颔首道:“出发罢。”
何振旋即向后一挥手,队伍浩浩荡荡齐步向前,铿锵蹄声响彻云霄。
约莫走了一里,后方车马倏然骚动起来。
何振回头察看一番,对陆延亭道:“好像是有步兵摔倒了。末将去看看。”说完即翻身下马。
陆延亭莫名感到些许不对劲,拧拧眉也望了回去。
原本严整的队伍在中央断开,数名步兵乱作一团,围着其中一位议论纷纷。
陆延亭心一提,迅即调转马头狂奔过去。
到了断处,围拥的步兵散开,中央一个身材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肩膀,勉力将面容藏在盔沿底下。
大致已经料出他是谁,陆延亭一时惊愕在马上。
何振率先凑近小兵跟前一看,瞬时大惊失色,退至陆延亭骑下一跪。
“末将该死,如此疏忽大意!”
陆延亭胸口起伏了一下,抬腿下马,从人群里走至小兵身前。
每一步,心都狠狠砰一次襟口。
冽风呼号,陆延亭猛然揭掉小兵头顶的厚重铜盔。
严实捆束的发髻,抹满灰土的面容,粗糙描画的吊眉,然而掩不去肤底的素净。
看清那张脸后,队中众将士一片哗然。
陆延亭怒不可遏间又觉啼笑皆非,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她陆音眉到底是什么样的胆识敢糊弄进行军列里?
众人皆敛首,不敢出声。
陆延亭揪住她的手一拽,喝道:“陆音眉,你发的什么疯!”
面对他的盛怒,她反而分外镇定,下巴勇毅一翘,双眼在灰土包裹下尤显明亮。
“皇兄要上阵杀敌,我陪你!”
也不晓得队伍里是否有人藏不住窃笑,陆延亭一时失语,片刻后又好气又好笑。
“你陪我?你拿什么陪我?你可知道这样做就是送死!”
陆音眉不为所动,直着身板回道:“皇兄幼时同先父习武,眉儿也学过几招。”
“你胆子好大,”陆延亭握紧她手腕,“那几招能保你命?”
言语间,其实神识不由自主回到了过往。
宫墙底下,弱小女儿身佯扮男装,剑花倒也舞得有模有样。
对峙之间,陆音眉气得高声吼道:“你凭什么小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