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的那些药,没有也不能治疗他的根本,顶多只能算是延缓。
诸葛亮再一次咳得厉害时,我扶他去床榻上卧了片刻。
“这次北伐,可不可以……”我见他如今的样子,形销骨立,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
于心难忍。
“不可以。”他喘着气,仍严肃的回答我。
“我不是不同意你去……”我道,“只是希望推迟些时日……”
“亮已枕戈待旦。”他直接拒绝我,回答。
“天时地利,时机大好,不可错过。”他说。
“再,陪亮去一个地方。”诸葛亮与我道。
三月的白帝城,正逢淅沥春雨。
我不明白诸葛亮北伐前,为何执着一定要来这里。他的身子在最羸弱的时候要人搀扶着才能行走,他已经不适合骑马,于是便让他坐车。车子在泥泞的山道中前行,轱辘从泥水中倾轧而过。诸葛亮不说话,我也沉默着。
已经到这样的地步了,他却还要来白帝城。
于是,我想,白帝城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
天一直阴沉,莫名压抑,诸葛亮从马车上下来,径自走在了最前头。
这时候的他仿佛没了病痛一般,精神也好了许多。
“伞!”我在后面喊,他好像没听到般。
白帝城的永安宫,这里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刘备薨后,就再未有人来过。
我看着诸葛亮一步一步登向去往永安宫大殿的石阶,那石阶早已布满了枯叶,层层叠叠,新旧堆积,雨水打在上边,发出沉闷的声响。
诸葛亮踩在这些枯叶上。
登了一段之后,他渐渐有些吃力了,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见他嶙峋又落寞的背影,在这样的天气里,断线般落下的雨珠中,平添了几分悲凉。此时他终于到了大殿前,原本急促的脚步却就此停下了。我仰头看着他,他着玄色,很像一滴浓重的墨。
片刻,他慢慢抬起右手,拉开了那扇门。
陈年的木头了,嘎吱嘎吱的响,多年的沉寂终于再次被打破。
诸葛亮走了进去。
我原本是想跟着进去的,但此时却迟疑下来,止住了脚步,在门口静静候着。我想,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心思。
如果说隆中是他们二人初见的地方,那么白帝城,就是他们永别的地方。
屋檐下掠过两只鸟儿,叽叽喳喳,在梁上徘徊了一会儿,又飞走了。永安宫在高处,我独自站在门前,眺望远方,见山川婉转,烟雨迷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去。我侧耳听了一会,毫无动静,不由得担心起来,思量再三,也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里的陈设仿佛一如往昔,朱红色的屏风原本最为耀眼,此时却带了些触目惊心。案上布满了灰尘,一樽博山炉静置,再无其他。再往里边走些,见到一张床榻,那帷幔早已脏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塌上坐的不是刘备,而是大汉丞相。
诸葛亮闭着眼睛,双手拢于袖中,好像在回忆什么。那尘埃都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衣袂上,他并不去拂。
时间就此停止了般。
“当年,先帝就是在这里,将陛下交托于我。”
我原本想就此打住,悄悄退出去,不曾想诸葛亮忽然说话了。
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沉。
“他那时候已经快说不出话了。”
“我亲眼看着他……”
偌大的宫殿里,四处都散落了悲怆的影子。
不知不觉,我的情绪也被带动了起来。
“你如今做的一切,真的都仅是为了报答当年他的三顾之恩么……”
我提出了一个疑惑,但问得十分小声。忽觉得并不合时宜,又希望诸葛亮没听到才好,没想到还是被他听去了。
“世人都说,我与先帝第一次见面,是在草庐。”他说,一边睁开了双眼,看着那塌上一只陈旧的枕头,眼里写满了温和。
“他们哪里知道。早在兴平元年,我与他,便已经见过了。”
兴平元年?我心中暗暗想,那可是比建安十二年还要早上十余年的。
我忽然期待起这段故事来。诸葛亮见我正站在一旁,于是示意我坐下,他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久违的笑意。
其实,这么多年来,这样的笑,也只有偶尔提到先帝时,他才会流露几分。
“你信么?”他说,“我与先帝初识,是在一间破败的庙宇里。”
说罢,他抬头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说,“倒还有些像今日的永安宫。”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与叔父去往徐州的路上走散了。说来奇怪,我竟然在那山涧里,遇到了一个同样迷路的将军。”
“你说巧不巧?”他自顾低头,又笑着说:“我与将军在山涧中走了许久,终于遇见了他的部下,这才出去。”
“你也是知道那两个人的。”他对我说。
“我们在去徐州的路上遇到伏兵,将军想要突围,我摔下马,那刀戟斩下来时,他却跳下马替我挨了那一下。”
“那刻,无论世人再如何说他伪善,我也不信了。”他摇摇头,又站了起来,走到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