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月的10号我最后去了一趟碧秀园,进门的时候,贺女士一个人坐在夏末的黄昏里绣花。 我走过去,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我,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愣了愣没回答,只笑着问她在绣什么呀,她对我晃了晃手里的绣布,说还能是什么呀?梅花帕子呗。
“上回不是在绣虎头鞋吗?”开口时,我声音有点发涩,“绣完了吗,让我看看吧。” 她动作顿了顿,摇头道:“没有绣完,我不绣了,不绣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追思一瞬,忽然慌张地看向我:“前两天我梦见猫头鹰啦……我好害怕,每次梦见猫头鹰我们家都要少一个人,姐姐走的时候是,赵东平走的时候也是……”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她说着说着却哭了,死死拉住我的袖子: “梁初啊,你不要走好不好?你陪我绣花。你走了,就只剩下我和赵知砚了啊,我好害怕他!姐姐死了,他恨透了我,你不在,他会杀了我的……”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她情绪很激动,好像又在说胡话了。 我赶忙蹲下身想安慰她,她抓着我不放,没等我开口,又急急慌慌地继续说道:“那天不怪我,真的不怪我!我不是故意的,雨下得那么大,我一心只想着快点到医院,我怎么知道车子会翻啊……”
“……是姐姐要我保孩子的!”她急促呼吸着,声音抖得厉害,“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行了,她抓着我的手让我保赵知砚……我能怎么办啊?”
我听着她怪异的嘶喊,不知不觉我心全乱了,手也冰冷下去。 贺女士则惊恐地一个劲往我身边靠,她牢牢抱住我,嘴里混乱地念着,可即便那么混乱我也还是听懂了,撕扯之间,我抓住了她的手:. “赵知砚不是你的儿子?”
第54章 C52
我是那天下午才知道, 原来真的存在一个叫贺春梅的人。 她是贺女士孪生的姐姐,只比贺女士早出生了十几分钟,但因为家里太穷, 又是两个女孩,从小没什么人管, 是她把贺女士一点点拉扯大的。
她在28岁那年被人介绍认识了镇中学的历史教师赵东平,两个人见面相亲,互递了一阵情书之后就结婚了。 婚后不到一年她有了身孕,最后几个月, 偏偏赵东平被指示去临省支教, 只好把贺女士从家里叫来,帮忙照顾她临盆。
后来那个夏天气候邪得出奇, 整一座城遭遇了洪涝, 暴雨连天久久不歇。 村里的庄稼因为那场涝灾颗粒无收, 有不少人死在了雨里, 其中就包括难产过世的贺春梅。
“我怎么能想到呢, ”贺女士喃喃说, “姐姐的预产期是8月初,可那天才7月23号啊。天气也一直都好好的, 中午我们还在院子里择菜, 后来还因为实在太晒了躲回屋子里去……那么毒的太阳,我怎么能想到,接下来会下那么大一场雨啊。”
“我顶着雨跑去隔壁家借铁板车,雨声太大了, 我拍着门, 嗓子都喊破了也没人听见。最后我是翻·墙爬进去的,借了车来, 我载着她拼命往医院开,可是医院真远啊,中间还有一段庄稼路,走到一半泞得一步都动不了了,我没扶稳车把,姐姐就从车边歪了下去,我赶紧跳下车,看见她闭着眼躺在血里。”
“那时候我真的吓疯了,我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过那么大的力气。”她语气慢悠悠的,“我把她从泥地里拖出来,硬生生推着车走出了那段路,可还是太晚了,到医院的时候天都黑了。送进手术室前,她撑着最后一口气抓住我,手冷得就像死人的手一样,她说她不行了,托我告诉大夫,一定要把孩子救回来。”
我见她苍老的眼皮垂下去,一边说着,手里还在一针一线地绣着花。 她神色平静,声音也是平静的,只有偶尔几个字眼能听得出颤抖,我心口发闷,轻声问道:“那个孩子就是赵知砚吗?”
“还能是谁呢,”她“嗯”了一声,缓缓回答,“说起来,他这名字还是我起的。他一出生,妈妈走了,爸爸也不在,医院里急着要一个名字登记,我就胡乱想着叫什么好啊,我脑子里一个字都没有,好半天才终于记起来了,姐姐跟赵东平定情的时候,她送过赵东平一方砚台,那上边刻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你说……如果那时我真有什么心思,我又怎么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她低着头,忽地笑了笑,“可赵东平不相信。自始至终,一直到他死,他都认为当年是我故意害死了姐姐。”
我呼吸一滞,适时她一根线绣完了,打结剪断,再穿一根。 穿针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在抖,抖了好久都没能穿进去,我忍不住拿过来帮她穿,穿好了,她一言不发地接过,又重新将针尖扎进帕子里。
“但即便他那么恨我,他还是跟我生活在一起了。一开始是因为赵知砚太小,他一个男人家不会照顾孩子,我就过去帮他,那时他每回见到我眼都还是通红的,也不跟我说话,后来知砚长大懂事了,我以为他不需要我了,没想到那时候他态度反倒渐渐松了。”. “我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她说,“原来是因为知砚需要一位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