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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情的分量_周国平【完结】(22)

  阮籍对于审美的人生态度之必要并无理论上的陈述,却是一位实行者。同时代人何曾攻击他“纵情背礼败俗”,正点出了他的审美(“纵情”)而非伦理(“背礼败俗”)的人生态度。在《咏怀诗》中,阮籍也时时表现出对世俗功利人生的弃绝和对适情逍遥的审美境界的向往。

  “驱车出门去,意欲远征行。征行安所如?背弃夸与名。夸名不在己,但愿适中情。”

  “飘飖云日间,邈与世路殊。”

  “岂若遗世物,登明遂飘飖。”

  “飘飖”是一种神仙境界,阮籍出于忧生之嗟而心向往之。然而,他其实并不相信神仙。所以,在“飘飖云日间”之后,他又写道:“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不相信而仍然向往,“飘飘”就只是一种“邈与世路殊”的摒弃世俗功利的人生态度,剩下的只有“适中情”的审美意味了。这也就是嵇康诗中所描绘的境界: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

  “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

  “岂若翔区外,餐琼漱朝霞。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

  竹林名士心怀人生无常的忧伤,遗落世事,邈视伦理功利,陶醉于酒、诗、音乐和自然之中,这种人生态度不是悲剧-审美的人生态度,又是什么呢?

  鲁迅把魏晋称作“文学的自觉时代”。文学价值的提举,实与悲剧意识的觉醒相关。曹丕第一个称文章为“不朽之盛事”,而理由便是:“年寿有时而尽,荣华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典论·论文》)可见是因为人生的无常而追求文章的无穷,颇有通过艺术救人生之意。顾炎武说:“东汉之末,节义衰而文章盛。”(《日知录·两汉风俗》)文学价值的提举又是同伦理价值的衰落并行的。所以,文章由两汉的载道转为魏晋的缘情。“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正如鲁迅指出的,这“师心”和“使气”,便是魏末晋初文章的特色。文学摆脱道德的附庸地位而获得独立的价值,成为感情的自由寄托,正是人生观由伦理转为审美的结果和表现。

  第23章 醉:与自然本体融合的境界

  阮籍和尼采都是在悲剧意识的支配下走向审美的人生的,他们之所悲在于人生的短促无常,缺乏有意义的世界背景,因此他们所追求的审美极境乃是把飘忽短暂的个体生命与永恒无限的自然本体融为一体的境界,以此来救助人生的悲剧性质,赋予人生以意义。这种境界,阮籍名之为“逍遥”,尼采名之为“醉”。

  什么是“逍遥”境界呢?阮籍说:

  “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

  “今吾乃飘飖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阳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

  “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忽漠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遂舒,飘飖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大人先生传》)

  “飘飖恍惚,则洞幽贯冥。”(《清思赋》)

  他解释庄子的精义,也在于“聊以娱无为之心,而逍遥于一世”。(《达庄论》)

  “逍遥”就是与作为自然本体的“道”融合的境界。一旦达到了这个境界,便分有了“道”的永恒无限,个体生命的短促有限也就不足忧虑了。

  尼采的“酒神境界”或“醉”的境界也正是这样一种境界。尼采说,醉是一种“神秘的自弃”境界,它是“个人的解体及其同原始存在的融为一体”,“我们在这短促的一瞬间真的成了万物之源本身,感到它的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慰……纵使有恐惧与怜悯之情,我们毕竟是快乐的生灵,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众生一体,我们就同这大我的创造欢欣息息相通。”(《悲剧的诞生》第2、8、17节)

  区别当然是有的。在阮籍那里,自然本体是虚静无为的“道”。在尼采那里,自然本体是创造有为的“生命意志”。但是,与自然本体的融合却是他们共同向往的境界。而且,出发点也是相同的,就是要实现永恒的生命。

  尼采把自然本体看作一种不断破坏着和创造着的永不枯竭的生命力,因此,他认为,个人与自然本体的融合境界也应当是生命力的高涨进发状态。他强调的是生命的密度而非生命的长度。个人并非通过生命的机械延长而达到永恒,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值得的。与永恒生命沟通的时刻恰恰是人生那些忘我陶醉的瞬间,因为那时生命达到了最大的密度和力度,人对生命的快乐和痛苦有了最强烈的体验。醉有种种形式:“首先是醉的最古老最原始的形式——性冲动的醉。此外还有一切强烈欲望、一切高涨情绪所造成的醉;节庆、竞赛、绝技、凯旋和一切激烈活动的醉;酷行的醉;破坏的醉;因某种天气的影响而造成的醉,如春天的醉;因麻醉剂的作用而造成的醉;最后,强力的醉,积压饱涨的强力的醉。”(《尼采全集》第8卷第122页)所有这些醉都是生命本能亢奋的状态,尼采把它们看作审美的生理前提,由之而达到审美的醉。

  尼采在这里把饮酒(麻醉剂)造成的醉也当作醉的一种形式,但他自己到了中年以后却戒酒并且反对别人酗酒。他说他宁肯饮啜山泉,对于他,精神并非沉溺在酒中,而是飘动在水面,清泉同样可以使人陶醉。他在《致哈费斯》一诗的副题中自称“一个饮水者”,并在诗里写道:

  你建的酒楼

  大于任何厅馆,

  你酿的美酒

  全世界喝不完。

  ……

  你是一切醉者的酣醉

  ——何必、何必你自己饮酒?

  他寻求的是精神上的醉。一首饶有风趣的无题小诗写道:

  一位女子害羞地问我,

  在一片曙色里:

  你不喝酒就已经飘飘然了,

  喝醉酒更当如何颠痴?

  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以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却是个个都饮酒,常常聚在嵇康的竹林里肆意酣畅,由此得名。《魏氏春秋》说阮籍“闻步兵校尉缺,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求为校尉,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七贤”中的另一贤刘伶更是“唯酒是务,焉知其余”。(《酒德颂》)他的妻子劝他为了身体而戒酒,他说:好吧,我自己戒不了,拿酒来,我对鬼神宣誓。他宣誓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誓罢痛饮用来祝鬼神的酒,酩酊大醉。(《世说新语·任诞篇》)《晋书》说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阮籍的侄子阮咸也是竹林一贤,他的情形就更可怕了,竟至于以大瓮盛酒,与宗入围坐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世说新语·任诞篇》)真是放浪形骸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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