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果然还是一言不发,下颌绷着,搭在膝盖上的手节骨发白。
木莎说道:“为何要跑去那个地方,又是谁告诉你那儿藏有石棺的,你若不肯回答,不愿开口,恐怕就要一辈子待在这儿了。”
“是吗,”危怀风总算开口,声音沙哑,眉眼抬起来,“那危夫人的心,可真是够狠的啊。”
第61章 真相 (一)
木莎站在牢房里, 听见这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危夫人”,心痛如锥,藏在面具里的双眼一瞬间被泪水洇红。
危怀风仰头看着她, 眼眦亦是通红的, 然那双眼睛里并无一点泪, 充斥着的全是嘲讽与怨恨。
木莎自知他在怨什么、恨什么, 她不怪他, 她没有资格指摘他, 她只能竭力压下哭泣的冲动, 抬手揭开戴在鼻梁上的银面具。面具底下的脸与十年前相比并无大改,最大的不同是,左侧脸颊上有一片烧伤的痕迹。
危怀风盯着这一张被火烧过的脸,直至这一刻, 眼里才盈满悲愤的泪,开封的记忆像是从裂缝里挣出来的手,再一次把他拽入十年前的那场巨变里。
冬夜漫长, 大雪覆压着整座死气沉沉的危宅,他独自一人,披麻戴孝地坐在屋里, 抱着双膝,把脸埋在黑暗中, 逼迫自己一点点吞下失去父亲的痛苦。屋外突然传来惊叫声,有人在喊着“灵堂走水”,有人在喊着“夫人”,他仿佛被五雷轰顶, 发疯似的跑去灵堂,看见烛天的烈火在黑夜里熊熊燃烧。
那片大火里, 不止有他战败身亡、停尸七日的父亲,还有他逐日憔悴、形销骨立的母亲。
他大概是真疯了,像一只失控的豹子,发狠地往灵堂里冲,用尽一切的力量呼唤着“阿娘”。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连母亲的手也握不到,可是无数的人冲上来,拽着他,绑着他,不准他再靠近父亲、母亲一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究竟是如何把父亲、母亲一点点吞噬成灰烬的。
后来,他又开始为母亲披麻戴孝,他以前嫌危家老宅太大太空,现在,那里更大更空,只剩下一个他了。
二叔樊云兴与三叔林况为父亲、母亲料理完了后事,来看他时,挠他的头,说:“十一岁大的娃,不小了,危家以后的重任,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要振作起来,有点你爹的模样!”
他坐在大火后的那片废墟前,也像今日一样,漠着脸,不肯说话。林况用折扇拍一拍樊云兴的手,数落他说:“十一岁大的娃也是娃,娃难受了,你就让他哭一哭,莫要吓唬他!”
可是他也不哭,他就是整日地坐在那片废墟前,再后来,崔越之走马上任,西陵城里风向大转,他连那个又大又空的家都没有了。
崔越之公报私仇,指控父亲生前贪赃枉法、勾结外贼,他从昔日的战神之子,变成了任人宰割、受尽屈辱的丧家犬。官差冲进危宅来抄家的那一天,他忍无可忍,在盛怒中失手杀死了一名官差,樊云兴、林况二人连夜把他送出城外。
在逃离西陵城的那辆马车里,他凝望着在黑夜里一点点消失的城楼轮廓,泪水糊了满脸。
那是父母去后,他第一次哭,第一次旁若无人地哽咽抽泣,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父母庇佑的无助与绝望,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他是真的没有了家,变成一个孤儿了。
世人皆说,母亲是因为对父亲用情太深,所以才要自焚殉情。他也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个理由,让被母亲抛弃的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每年清明,以及父母的祭日,他会在香炉里点燃三炷香,祝他们在那边白头偕老,要是可以,多生一两个弟弟妹妹也无妨。他在后来的十年里,慢慢地接受母亲的抉择,接受自己成为孤儿的事实。可是,又在后来的某一天里,他发现自己挣扎着熬过来的那十年,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恨吗?
危怀风想,他是该恨,必须要恨的。
可是,当那个在记忆里连着彩色霓虹一并坍塌的母亲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再是幻象,不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的母亲时,他所有的恨都堵在了胸口,梗在了喉咙。
曙光从天窗外照射进来,光辉一束接着一束,落在阴暗的牢房里,危怀风眼眶蓄满热泪,仰高头看着面前的女人,终究没能把那一声恨说出口。
“果然还是猜出来了,”摘下面具后,木莎微微一笑,语气里是苦涩与自豪,“不愧是我儿,很聪明啊。”
危怀风没法接这一句话,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猜不出来。
“也是,墓室外是蛊王与鬼蔓藤,墓室里是我用血喂养的墓灵蛊,若非是你,又怎么能走到那儿。”木莎仍是笑着,只是笑里多了许多的惭怍与自嘲,她没有再看危怀风,垂着眼,与他解释,“石棺里装着的是你父亲出征前所穿的战甲,佩剑是皓月剑。襄王死后,那一身战甲与宝剑被故人送回危府,作为遗物,它们本该代替你父亲与你相伴,是我出于私心,把它们据为己有,藏入了地底,对不住。”
危怀风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一座合葬墓,想起那战甲与佩剑旁的空位,心里更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