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昨日昏睡的时辰太多，眼下没甚么困意，索性披了斗篷，又取来细绒密织的云袜穿好，起身推开了房门。
堂中意外亮着灯火。
少年顾宴容坐在书案边，一手正握着书卷，目光遥遥投落过来。
他隐约留意过一眼她的双足，见她很是乖巧地自己穿好了云袜，似乎怔了下，尔后不着痕迹地挪开眼。
谢青绾踩着厚铺的绒毯缓步走近，在书案的另一侧落了座。
才一坐下，便有侍女奉上一盏温热的白芍雪蜜来。
她面色白到近于透明，连莹莹淡粉的唇瓣都失了血色，捧着那盏蜜水抿下去小半，才勉强有几分暖色。
少年顾宴容面色微凝。
谢青绾捧着雪蜜水，微偏着脑袋从容而自然道：“九殿下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少年顾宴容朝她颔首略微颔首。
谢青绾团在坐榻间，仰头望向那扇雕花的窗棂，轻声吩咐道：“去将院中灯火点上。”
丫鬟福身应了句“是”，小跑着去办了。
她性格温静，拿银匙轻搅着白瓷盏中热气腾腾的蜜水，目光悠远。
不知是在看窗外的雪与霜花，还是在等着甚么人。
少年顾宴容缓缓收回了目光，凝视去读手中书卷。
书案另一侧静坐的少女却忽而站起身来，将手中茶盏搁回书案，圆眼仿佛漾起波光一样看着窗外。
少年顾宴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灯火下一抹渐进的人影。
谢青绾已捧起手炉，捉着裙摆碎步朝外堂而去，侍奉的丫鬟在身后追着提醒道：“王妃，您的鞋袜！”
顾宴容裹挟着一身风雪步入堂中，先被热而柔软的一团撞进怀里。
才解了寒气逼人的狐裘，便被她轻嘶着塞过来一只手炉。
谢青绾倚在他怀中踮起足尖，拿热烘烘的手心去捂他的耳朵，咬字绵软地问他：“殿下冷不冷？”
原来是等人。
少年顾宴容闲散立在屏风旁，看她在他怀中畏寒地瑟缩，却无论如何不愿挪开分毫，只轻抽着冷气，羞怯又眷恋地笑。
他在这里停留了两日，风雪晴霁了两日。
第三日时鹅毛一般的风雪卷起时，谢青绾正围着泥炉烤着各色的水果与茶。
她渐与这位少年九殿下相熟不少，将炉上新烤好的桂圆分出许多给他。
少年人目光却越过她，静静望向了窗外纷扬回旋的雪。
“又下雪了。”谢青绾笑意还未绽开，倏忽间意识到甚么，本能地转头望向顾宴容。
后者淡淡朝她颔首。
少年顾宴容已收起了一身的温和与散漫，拂袖起身，缓步朝门外而去。
谢青绾下意识扯住他的衣袖。
少年人止住脚步，一语不发地转过头来。
他眸色漆黑，收敛起温度时便有居高临下的威慑与沉沉的压迫感。
谢青绾一下子无措起来，侧首望一眼窗外深重极寒的雪，磕绊道：“先、先等一下……”
她碎步去将壁炉旁烘着的墨狐裘衣取来，一时顾不上其他，凑上来为他披好。
少年顾宴容嗅到她身上袖间微末的花香，混着不知名的木药气息，像是汀岸丛生的幽兰。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轻抚上那张幽静而漂亮的脸。
柔软得不可思议。
顾宴容立在她身侧，冰冷扫视过那只手。
谢青绾怔立在原地，仰头望见他幽深而专注的目光。
像是要把她的眉眼烙进心里一样，将弹指的片刻都拉得极长。
他低低唤了声：“绾绾。”
尔后头也不回地踏入漫天纷卷的雪羽里，转瞬便被铺天盖地的白吞没了身形。
谢青绾仍久久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回味着他方才凑近时，在她耳边低到难以捕捉的一句呢喃。
他说：“我曾见过你。”
天启二十四年，地居江南的阑阳忽而下了一场鹅毛一样席卷天地的大雪。
皇帝日渐式微，这个王朝里集权一身的无冕之君仍旧寓居幽庭。
他负手立在那株芭蕉下，肩上已覆着深厚的雪。
宫人埋头做事，无人敢来相劝。
黄昏时，这位杀神却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抬手拂去了肩上深雪。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何时竟披上了一件墨色的狐裘，只听他不轻不重的嗓音在空寂的风雪里清晰分明。
“飞霄。”
他唤道。
“替我找一个人。”
第87章 男主视角
◎（一）◎
他曾是见过她的。
昭帝的前半生一如这个圣闻周达、德辉内蕴的尊谥一样,南征苗疆，北攘戎狄，兴国运,安社稷，一手接续起南楚百代盛世。
他秣马强兵开疆拓土,被举世传为百代不遇的英主。
顾宴容便生于天启七年，生于昭帝德威遐畅的余晖里。
他生为帝室第九子，所见之昭帝已值壮年,一手统摄南楚江山波澜壮阔千万里,盛如中天之日。
是注定要青史垂名的人物。
世人皆这么想。
直至天启十三年，少时的九殿下隐约察觉帝室接二连三的怪病与昭帝身边密切来往的巫医之间微妙的关联。
他全无半点声张，照旧做了今日的课业,不咸不淡地吩咐随侍递交于老师裴濯甫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