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课业的夹层里,附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用蝇头小楷细细列明了他所察觉的诡谲之处。
意料之中，这封密信最终未能转交于母家戚氏。
顾宴容孤身立在偌大的金銮殿前,近乎平静地想。
他从不假设,倘使这封密信得以送出，此后艰险而血光斑驳的十二年会否有所不同,因此便也从不抱憾。
从不后悔任何决定。
幽庭荒芜三十年,院中巨木横斜荒草丛生,枝桠蔓延如盖,黑云般覆压整座荒庭。
终年不见天日。
他习惯立于那棵巨木之下，垂眼看枝叶间漏下的光斑擦过肩角,无可更改地跌落入泥。
他冰冷而理性地俯瞰自己陷在这座幽庭,陷在不见天日的永夜里。
他在这里见过她。
天启十七年,这座破败的幽庭忽而有了新客。
昭帝偏执疯魔,近乎魔障地猜忌朝中每一个战功卓著的老臣，已接连以暴虐手段剜除阑阳三大世家，令朝野内外惶惶不可终日。
大祸终临谢氏。
顾今修迫使谢氏三征北狄，在尘月关下使计杀尽谢氏儿郎，独留已近半百的谢老将军，以挡朝中口诛笔伐。
谢老夫人连同谢家嫡氏最后的幺女被昭帝“请”入宫中小住。
彼时顾今修已收归大半兵权，他要谢老夫人修书一封，劝藉谢老国公归缴兵权，自请退隐。
谢老夫人宁死不肯。
于是谢氏最后的嫡生血脉——生年四岁、多病孱弱的幺女便被当做筹码，囚入与幽庭一墙之隔的西配殿，由幽庭外的巡视的重兵一并看守。
顾宴容不甚在意，只拈着枯枝，在院中那棵参天古木下一语不发地默着新诵的兵法与策论。
侧首，发觉荒草深掩的西墙下，忽有明丽秀气的一抹青嫩的鹅黄从残破的缺口处努力探出身来。
偶有横斜的枯枝勾走了她脑袋上细腻又精致的小绒帽。
她来不及将袖口连同弄脏的裙尾拂净，仰头环视过周遭，霎时眼底的碎光都黯淡下去。
是个出逃失败的小鬼。
阑阳十二月已是极寒，乌木的枝桠间有暖银色的日辉洒落遍地。
耀目却并不暖和。
这位不速之客年岁极幼，小小一团沐在光里，轻喘时肩角都微微发着颤。
她眼角眉梢无不郁郁寡欢，目光触及树底折枝习字的少年连同旁侧的鹤发文臣时，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过老先生。”
鼻尖透红，开口时呵出白雾来，转瞬又散在隆冬的寒气间。
顾宴容拈着那截枯枝遥立于树底，目光轻淡宛如平静的深流，不知是落在她身上，还是落在她身后破败斑驳的红墙。
那位清瘦而霜满鬓发的老臣颔首向她回礼，见她很知礼节，复又开口道：“这是九殿下。”
顾宴容已淡漠收回了目光，俯首将未默完的半篇策论续上。
余光擦见那抹浅淡的鹅黄，正一手扒拉着枯枝，踮脚去够枝上勾着的绒帽。
丛生的荒草近乎吞没了她。
她吃力将绒帽捉回来，择净了帽上枯枝，笨拙却认真地戴回脑袋上去，又仔仔细细拂净了衣上尘埃，方才捉着裙摆、仪容整洁地缓缓挪过去。
她最终在那棵乌木下站定，先为这满地轻重有度、笔锋锐利的字一惊。
他随手拈着枯枝，字字勾画在泥里，却无端透出桀骜与风骨来。
她两手藏在袖里，无意识绞弄着衣袖，小声问道：“殿下在写甚么？”
顾宴容笔锋没有片刻的停留，垂眼写字时有眉骨淡淡的阴影投落，骨相冷隽，眸色漆黑。
他未分出半点目光，对这句细声细气的询问置若罔闻，余光却将那抹纤小的人影全须全尾地收入眼底。
她大约还未启蒙，偏着脑袋研究了半晌，又碎步颤颤地去捡来枯枝，矮身顿在那篇笔锋孤绝的策论旁，有模有样地临摹起来。
她实在年岁很小，蹲身时更团成秀气的一颗丸子，同旁侧篇幅宏大的策论对比鲜明。
顾宴容低敛着眼睫，漠视她抓着那截细细的枯枝，在他的字旁，极近认真地。
画了成堆的鬼符。
细看之下，隐约能分辨是字迹奇丑的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她歪歪扭扭写到这里，便呵着手将身上狐绒内里的斗篷裹紧了些。
顾宴容将全篇默完，信手弃置了那截枯枝，才要转身，忽而听到身后不可抑制的咳声。
她咳得直冒泪花，甚至隐隐显露出不可回转的枯败之相来。
一身沉疾。
午后要起风了。
顾宴容朝身侧的裴濯甫略略施礼，回身朝屋内走去。
裴濯甫却仍旧立在原地，拧眉看她从怀中取出手帕来，抹净了眼角咳出的泪花。
他终归于心不忍道：“殿下，谢家世代忠良，儿郎捐躯赴国者不可胜数。这孩子……到底已是谢氏最后的血脉啊。”
顾宴容脚步一顿，忽而回首轻且冷淡地睨视过她。
谢青绾微张着唇瓣，有些不明所以地仰头去瞧他的神情。
这位少年九殿下气魄冷峻，身形笔挺如挟风伴雪的松鹤。
她努力仰头，却也只勉强捕捉到一点轮廓冷隽的下颌。
顾宴容在她迷茫又懵懂的目光耐心留待片刻，忽而俯身下去，一手抄起了这颗团子。